招生工作的时间在六月末，距离暑假已经不剩几天。按理来说，张涛其实没必要在忙碌的日程安排中抽空回家一趟，往年他也并没有这样做过。但大三的暑假里却有一个小学期，学院帮他们安排了社会生产实习，张涛进行考研复习的时间也被这场暑期实践挤占了不少。他正考虑着暑假剩余的时间干脆留校备考，今年夏天就不再回杭州了。父母对他的决定自然非常支持，可长时间见不到他也难免记挂，便希望他这次招生中途回来一趟。哪怕不能在家住一夜，至少也和跟家人一起吃顿饭。

空调的习习凉风吹拂着张涛的头发，他强打起精神，和李想坐在床边聊起天来。他们两人都有些萎靡，李想昨天太辛苦，尽管已经休息了一夜，却还是累得没缓过来。而张涛不仅和他承担了同等分量的工作，昨晚还没能好好睡觉。薛珅说自己明天傍晚就走，希望能再多跟待他一段时间。于是他薛珅的房间里留到凌晨四点钟，才蹑手蹑脚地回来，躺在床上堪堪歇息了三四个小时。

张涛刚一醒来，就发现李想已经穿戴整齐地坐在沙发上，桌上还放着几个包装精美的纸袋礼盒。他原本还困得迷糊着，打眼看见这些东西，便腾的一下坐了起来：“你要给哪个学生的家长送礼？考了680分那个？”

“当然是给你家长。”李想在礼数上一向周全得无可挑剔，“登门拜访总不能空着手。”

张涛从没见过这等架势，劝了他一早上只是去家里吃个便饭，不需要如此客气。可当看到妈妈满面笑容地抱怨着“哎呀这孩子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啊”，又对他拿出十二分的热情洋溢和温柔体贴之后，张涛才知道果然不应该质疑他为人处事的方式——自己需要跟他学的还多着呢。

李想甚至还提出要去厨房帮张母和张父打打下手，可即便南北文化存在差异，全中国的任何一个地区也都没有让客人下厨房的道理。于是二人连忙让张涛把他这个非常讨人喜欢的室友带回卧室里待着，以防他继续积极主动地帮忙做家务，完全没有一点身为客人的自觉。

“幸亏我上大学之后才认识你。”张涛凑近他小声道，“如果我小时候就跟你当朋友，你来我家玩一次，他俩之后就得骂我一次。”李想的智商本就不低，情商更是高到可怕，他爸妈见了别人家的孩子如此优秀，肯定要对他恨铁不成钢。

李想什么都没说，只是对他露出一抹温和的笑，然后在他的带领下走进了房间。

上大学之后，张涛只有放寒暑假时才能回来住上一段时间。屋中的陈设不曾变过，书架上的教科书和练习册也都还在，这间卧室仿佛封存了高三那年的夏天，时间凝滞，停止流动。

在经得他的同意后，李想随手翻看起他桌上的记事本。上面的痕迹五花八门，都是他高中生活留下的印记。有他默写的几句古诗，试图推导但没推出来的数学公式，一周吃饭的花销流水记账……甚至还夹了几张电影票。

“你还记得当时去看了什么电影吗？”李想点了点电影票的张数，足足有八张，张涛应该不是自己一个人去的。

“时间太久，我可能也记不清了……上面没有写吗？”张涛从半躺的姿势坐了起来。

“字迹已经不见了。”李想将手中的电影票递给他看。

“对哦，电影票用的是热敏纸来着。”张涛盯着这几片方块大小的纸张发呆，努力回忆自己到底和谁去看了什么，“这些好像不是同一部电影的票……我高三的时候去看过《流浪地球》和《复仇者联盟4》，都是我们四个一起看的……就是跟姜凡、薛珅和陈希。”

《流浪地球》上映的时间是高三寒假，春节档电影中罕有这样口碑不错的科幻片，打着支持国产科幻电影之光的名头，四人便一起去凑了个热闹。张涛知道自己这个苦兮兮的高三学生最好抓紧时间学习，不应该和他们这群保送生在一起厮混，但他已经足足有三个月没见过姜凡了。他从北京回来之后一直都没去学校，虽然他们保送生根本没必要再回高中的班级里待着。

彼时的薛珅也刚去广州参加完信竞国集的冬令营没多久，这场活动相当于第二轮集训，他的综合成绩位次并没有跻身前十五名，便无缘第三轮的信竞国家队最终选拔了。张涛和陈希都知道薛珅完全没将此当回事，可毕竟还有个在物竞集训中大受打击的姜凡，三人便商量好见面时绝口不提与学科竞赛相关的所有事。

几人全都踩点到了电影院，还没来得及寒暄几句，电影就开场了，张涛也没机会和姜凡说些什么。但好在他的状态看起来还不错，至少与张涛印象中的没什么两样。

“这部电影的设定有很大的硬伤。”终于忍到了电影散场，姜凡有太多话想要吐槽，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就提了个最基础的方面，“故事里说，地球近木点距离木星中心的位置超过了洛希极限，地球将会被撕裂。但我心算了一下木星的洛希极限值，发现它小于木星的半径。也就是说，如果木星的引力潮汐能撕裂固态地球，那地球的近木点需要在木星内部。”

“最后的点燃木星大气，产生激波推离地球，几乎没有实现的可能。”薛珅喝水缓了缓，他有点晕3D电影，“相较于核能，化学能还是太弱了，能量释放率低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我觉得没什么，《星际穿越》里的男主都没有在进入黑洞视界之后被撕碎，烧木星我也勉强能接受，毕竟只是科幻故事罢了。”

陈希活动了几下全身各处的关节，电影院的椅子对身材高大的他来说不太宽敞：“对啊，只是故事而已……反正我觉得，带着地球在宇宙里流浪的概念就已经很浪漫了。”

“……如果也能带上月亮就好了。”张涛没想太多，只是自顾自地感叹道。

姜凡却认真地回答他：“应该不会带着它的。即便它还在，月球轨道也会在地球流浪的过程中变形，逐渐趋向狭长的椭圆。近地点离地球实在太近，潮汐力会带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二者一旦相撞，后果不堪设想，所以还是把月球推走比较好。”

张涛还没来得及点头附和，陈希就先一步来到他身旁，与他挨着走。

“即便是现在，月亮也在逐渐离开地球。不过离开的速度很慢，大约是每年3.8厘米。”陈希从外套的口袋里抽出左手，放在他的面前，“和我们指甲生长的速度差不多。”

张涛也伸出了自己的手：“你的手好漂亮，我的中指都有点变形了，上面有一个很丑陋的鼓包，是长时间握笔握出来的茧。”

陈希对他笑了，从另一边的兜里拿出右手：“其实我的也一样。”

薛珅和姜凡也依次将右手伸了出来，他们每一个人的中指上都有着厚厚的茧层，不痛也不痒，却红肿如伤疤。

三年之后的夏天，当张涛再次抬起右手，他忽然发现自己的中指上已经不再拥有这道勋章一般的痕迹，少年时勤奋刻苦的证明就这样与电影票上的字迹一同烟消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