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洗星阁还不知晓仙京发生的这场纷扰。花田四季不败,那都是焰熙安为了几年银忱而种的。尽管银忱并不知道少时的玩伴会变成医圣,可是焰熙安仍旧揣着渺茫的希望,希望故人仍留恋这世间,仍留恋彩色,并能够为此寻觅而来。
找到洗星阁,找到花海,找到镜晏。
自月烬辰走后,洗星阁又恢复了往日安静。焰熙安一连多天躺在屋子里,仍旧非常虚弱,也仍旧非常苦闷。
虚弱的是遭天雷劫严惩后的身子,苦闷的是无法面对无路可逃又宣泄不能的感情。
他如今俨然是个废人,三十三道天雷劫没能要他的命,却仿佛夺走了他的一切。他的名声、他的仇恨、他的落花、他的星辰。
俯可葬落花,仰能探星辰。
他的清清朗朗、他的不逆我心,全都在天雷劫将他击垮的那一刻,随血色一起消散褪尽。
世人已经看清了他,正义已经惩罚过他,他本该就此如释重负,卸下重甲。可是这重负卸下之后却不止是轻松,而是无穷无尽的失落和空洞。
他不再是仙境人,甚至不再是鎏金人。他手无缚鸡之力,比凡人书生还不如。他既不能御钗,也无法拔剑,更不能再施医术。
为那鎏金,为这世间,他再也做不成什么。取不了,更予不了。
焰熙安就在这日复一日的迷茫中,沦陷在床榻上,连起身也做不到。
他怎么没有死?
焰归宁推门进来给他上饭菜。他已经好几天没有进过食了,可也对“口干舌燥”这四个字浑然不觉。焰归宁瞥了一眼桌上纹丝未动的菜碟,什么也没说。
焰熙安发泄般地嗤道:“我怎么没有死?”
像在问焰归宁,像在问空气,更像在问天地。
焰归宁迈到床头,盯着他,仿佛在打量一方薄纸。她毫不客气地说:“差不多了。”
焰熙安别过头不看她:“归宁,你走吧。”
“去哪?”
焰熙安闭起眼来,深吸了一口气:“回你原来的地方去。”
焰归宁静了一会儿,忽然在床边坐下来。她抚摸着床沿上雕刻着的金兰,说:“我原来的地方就在这里。”
焰熙安听了觉得好笑,便说:“我不需要人安慰。”
“那你想怎样?”
焰熙安有些惊讶地睁开眼。他没想过焰归宁会用这样的口吻回答他,因为她虽然冷漠,却很少显露情绪,而这问话里的情绪却太浓,含着怒其不争的恼恨,和悔之莫及的愧疚。
愧疚?
焰熙安突然觉得他从未看懂过这个少女。
可是话说回来,他又曾真正看懂过谁?
心里又翻滚出那个名字,针一样地扎着他,让他除了难受什么都感觉不到。
“你想让我再受三十三道天雷,还是想让我把力量都给你,还是想让我跪下来求你?”
……什么?
她在说什么?
焰熙安转过头与她对视。他好像见到了另一个时空里的焰归宁,脸上喜怒哀乐忽而无比分明。她绷直着身子,一双杏眼亮得惊人,里头的不甘心像要灼毁整个洗星阁。
她也在三十三道天雷劫里活下来了——不,不应该说活下来了,而是活过来了。
又是怎么做到的?
焰熙安觉得脑子里无比混乱,什么都理不清楚,什么都想不明白。
偏偏他头痛欲裂的时候,洗星阁外吵起来了。焰归宁倏地起身往外走。焰熙安挣扎了几瞬,他的力气好像也只够掀开被子。他刚坐起来,焰归宁就领着两个人进来了。
“川止、思今!”
焰熙安心脏咚咚跳起来。他怎么把这两个少年给忘到脑后了!
银思今还在为银青览的死而痛苦,而离川止可是为了他焰熙安,生闯结境啊!
“大人……你们认识?”离川止开了口,看起来却神色如常。
焰熙安下床,连鞋子都没穿,几乎是不顾形象扑过去,将离川止看了又看:“你没事?”
他明明记得他晕过去前,音相瀑外的离川止已经灵丹近废,命悬细丝。
离川止乖乖地由着他看,在焰熙安面前又恢复了先前腼腆的样子,抓了抓后脑勺的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在洗星阁醒过来,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不,”说到此处,他面露失落和遗憾,“只是破晓毁了,大哥说连补都补不回来。”
焰熙安这下不止是混乱了,而是震惊。
创世神、仙京的仙力统治是不是失灵了?!否则怎么天雷劫没打死他、结界也没要了这凡人的命?!
他喃喃着:“没事就好。是我连累你们,你不该……”
“大人见外,”离川止不腼腆了,眸光定定,“你是我烨琅庭的救命恩人。莫学衔环雀,崎岖谩报恩,无论如何我都会来的。”
焰熙安垂眸感念:“你的恩此次就算还完了,以后不可再做这样伤己的事。”他微顿,扬唇苦笑,“在音相瀑外你也听见全貌了,我也并不值得你这样做。”
“大人值得,”离川止听了顿时红了眼眶,“大人就是最好的。”
焰熙安转回身不再看他,坐到桌前低着头给他们每个人沏茶。热水氤氲了他的视线,他压抑着哽咽,道:“过来坐吧。”
众人落座,离川止端起茶饮尽。可是银思今没有喝,他把茶杯反手一扣,滚烫的茶水尽数倾倒在了地上,有几滴溅到他手背,他躲也不躲。
离川止微愠,“咚”地一声放下茶杯:“你到底是什么人,在大人面前这般无礼?!方才我就该死命拦着你,不让你入阁!”
焰熙安阻止了他,仿佛已经知道银思今此行来的目的。
“无妨,川止归宁,”焰熙安耐心说,“你们先出去,我有话要同思今说。”
焰归宁拽着离川止,三步一回头地出去了。
房门掩上,焰熙安却没有开口。他在等着银思今先说。
“大人,”银思今的语气不复往日温柔,好似染上一层初冬的霜,“不是有话对我说么?”
他这般语气,焰熙安便笃定了心中所想。他再斟一茶,学着银思今的动作,倾倒在地上。
银思今猛然抬头。他说:“你知道是我?”
焰熙安点点头:“也是不久之前,才想起来。”
“才想起来。”银思今笑了,“大人真是日理万机,心怀天下。”
焰熙安没说话,站起来走近他。银思今下意识也站起来后退一步:“你要干什么?”
他挂在腰上的赤情,还曾经为了维护焰熙安而出过鞘。焰熙安低头瞧了好一会儿,银思今也没有要把手搭上剑的意思。
“你……”
赤情“咻”一声离鞘,被焰熙安握在手里。银思今脸色一变:“大人!”
“你肯叫这一声大人,”焰熙安笑起来,“这把剑出鞘就是值得的。”
银思今愣神,他已然被逼至墙边,退无可退。焰熙安在上前一步,离他只有半臂距离。
他将赤情递过去。
“鎏金少主镜晏,七年前为仙京所害,死里逃生至洗星阁。七年里无一日不痛恨银临仙京的每一个人。”焰熙安缓着声,他还有些虚弱,“是每一个人。”
银思今瞳孔大张,没接剑也没说话。
“四年前你父亲怀抱你母亲前来求救,我本不愿插手。可当他说出他是仙京人的那一刻,”焰熙安胸口微有起伏,“我是恨上心头。那时我尚不知如何很好地控制洗星术,许是也遭到了它的反噬,侵扰心神。”
银思今木然听着,焰熙安将赤情抵上他的胸膛,“最终的结果就是,他苦苦求我,我亦被私欲冲昏头脑,对他下了手,才救回了你母亲。”
银思今定是也知晓了音相瀑外的审判,回想起当年母亲得救后父亲暴毙而亡的真相,才从床上挣扎着爬起,丢去连日来颓唐的情绪,怀着怨忿来洗星阁见他。
“恨我吧。是我杀了你的父亲。”
银思今抬头,眼眶通红地看着焰熙安,让人分不清他是愤恨还是难过。
他抬手握住银思今的臂,把赤情塞进银思今手里。他说:“现在,镜晏接受你的惩罚。”
银思今握了剑的手猛烈颤抖。焰熙安闭了眼,听见他仰天“啊”叫一声——而后自己肩膀处一阵撕裂的疼痛!
他再度睁开眼,嘴唇微张,本就苍白的脸色此刻更是白得瘆人。
“你救了我娘,你杀了我父亲,”银思今失神地丢开剑,“你还救了我,在山洞里……”
焰熙安任肩上伤口汩汩冒血,没有动作。他连呼吸都变得艰难,出口的字像是从喉咙缝里挤出来的:“思今……”
听闻这声唤,银思今更是六神不安。他捂住脸,背抵着墙,像失去了所有力气:“我算不清……我算不清!”
焰熙安手如灌铅般重,颤巍巍地召回赤情叠在银思今的手上,让他再度举剑:“思今!”
“——思今!”
房门在刹那开了,冲进来的人戴着白玉面具。银思今张大了眼看他,看着他一步一步警惕地走过来。
“思今,你要做什么?”
银思今心慌意乱:“你是、你是……”
来人说:“我是彻月。”
焰熙安心忽地提起。他艰难地回头,通过彻月那张终年掩在面具下的脸,他仿佛看到了那个被他推远、又让他朝思暮想到心脏抽疼的人。
“是,教主让我来的。”彻月立刻过来扶着焰熙安,“大人受伤了,我该罚。”
焰熙安心跳停了一拍。他下意识呢喃着:“他……”
“教主让大人放心,”彻月动作很快,他扶着焰熙安坐下,掏出一直备着的药膏和纱布,替他清创。“教主说,如果大人问起,就说他一切都好。”
一切都好。
没有他在身边的日子,那人也仍旧可以一切都好。
焰熙安听到这句,也不知自己该高兴还是该失落。他轻轻笑起来,对着背后的彻月说:“你其实不用来的。”
面具下的彻月没什么表情,也不直接回应,仿佛只是个传话的机器,“教主说,大人要养好身体。”
雪白的纱布一层又一层地缠绕过焰熙安的肩膀,像是把他的心一层又一层地封起来。
焰熙安敛下浓密的睫,声音像人一样单薄:“好。”
纱布尾端被打了个结,彻月退开一步,忽而朝着他行礼。焰熙安伸手去搀他,带起肩头拉扯的痛。在这真实的切骨之痛中,他听见彻月道:“教主说……让您等等他。”
冰肌玉骨般的手就这样悬在了半空。焰熙安惘然重复着:“等他……什么?”
彻月只拢身告辞。他临走前瞟了仍恍惚靠在墙边的银思今,说:“跟我走。”那语气里竟透着不容拒绝的威严。银思今愣愣抬头,鬼使神差般地,竟真的跟他走了。
他们在门口与闻声赶来的离川止擦肩而过。离川止见着焰熙安旧伤未愈新伤又犯,一时急红了眼,反手揪住银思今的衣领:“你伤他……你还伤他!”
银思今冷漠地看向他,把他的手扯掉,跟着彻月出了门。离川止气不过,回身大喊:“天雷劫下,连漠央山魔君都要不顾一切地护他!你、你怎么敢——”
“你……说什么……”
离川止回头,房间里的人陡然站起,那身红衣在风动中像腾跃的心脏一样耀眼,人的神情却如遭重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