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殿高台上,焰熙安浑身上下滴血未见。
可他原本如玉的面容,在两道天雷劫打完后,像是被抽干骨血,褪去了所有血色,殷唇不再。
一如那次他端坐载月宫,阖着眼痛得发抖,月烬辰差点就拂上他的唇一样。
太苍白了。
月烬辰死死盯着那唇,盯得双眼发胀。不知名的欲望像要冲破他的眼眶,下一秒就要越过重重银阶奔上高台。
台上红衣身形已不稳,晚秋寒风一过便摇摇欲坠。他的头侧垂着,看的依旧是身姿亭亭的焰归宁。
你看我啊。
为什么不看我?!
寒风也在月烬辰的心脏过风咆哮,撕扯得他哪哪都疼。
难道当真无情到连死之前都不愿意再看我一眼?!
与我相爱与我交欢,当真只是为了再害我一回?!
“你求我啊。”月烬辰失神般地喃喃着,“你求我!”
然而焰熙安听不见。他侧眸看着焰归宁,奄奄一息:“你……”
焰归宁的脸色明显也白了一层,情况却出乎意料地比焰熙安好太多。她罕见地皱着眉:“我没事。”
沉默了一会儿,又说:“让他救你。不行么?”
这个“他”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不言而喻,心知肚明。
可是他杀了银忱。就是焰熙安真正的仇敌了。
他不想让他救,他也不会救。
“第三道天雷劫,落!”
镜晏在一片血泊中突然抬头看了看天。今天天色极佳,青云高远,蓝海澄澈。原是个极好的日子,他满心满眼地等着那个璀璨的少年回来,等着他开口说那件也许让他们都难以启齿,却都暗自欢喜的事。
可惜,怕是等不到了。
镂金绛桃已然绽开成坐骑形态,枝翠苞艳,灼灼风华,载着镜晏心里还未来得及盛开的春色,飞向高空,飞往远处。
活下去啊,银忱。
他垂下眼帘,看着妃命一步一步地走来。他掏出那张人皮面具,复又重新戴在了自己脸上。
妃命正待破这结界,却见又一衣红艳艳的陌生少年穿出结界,行至自己跟前。
“我在这。”他说。
妃命不认得银忱。她问:“你的剑呢?”
那少年沉吟片刻:“我已叛出仙京,再不为仙,已经不使剑了。”
“怎的也穿红色?”
“今日是我生辰。况且既然已反,又何拘泥于着白衣。”
妃命将信将疑。少年抚了抚腰上的与风铃:“此银铃是我阿娘,也就是仙京右护座所锻制。我与她各承一份。这你应该知道?足够验明我的身份了吧?”
妃命并不懂什么与风铃,仙京没给她提过。但她回头看了一眼,那右护座身上的确有个一模一样的。
她姑且信了,嗤嘲:“真是反得够彻底的。难怪仙君费尽心机也要将你抓回去呢。”
“是了,”少年抬头,肤白若雪,眸黑胜漆,“我同你回去,你放过这里的人。”
妃命求之不得,本就只想完成任务让银默语开心:“成交。”
少年回头望了一眼鳞次栉比的鎏金,不知在看些什么。半晌,他道:“走吧。”
他越过妃命走在前面,走向城门。
在靠近镜迟与银文昭安静躺在地上的躯体时,他转过身来道:“我能先葬了阿娘么?”
妃命跟在他身后,隐隐有股来自动物本性的多疑与不安。
眼前这个人太冷静,太从容了。
唯恐有诈。
不行。多停留一刻都不行。
于是她连声招呼也不打,跟手中的倾城说:“你去,盯着他。”
这句话被前面的人听到了,停步转身。他没反应过来要怎么盯,只听“噼啪”几声,倾城裂作几岔。
少年眉心一跳。还没来得及问些什么,下一秒,几岔利爪分路袭来——紧接着就是一阵接二连三的剧痛!
“唔……”少年眼前一黑,竟控制不住地跪了下来。
倾城烈爪死死钉住了他的四肢。
手腕、脚踝。
以钉为盯。
他痛得面目狰狞,原本俊朗潇洒的脸顿时汗如雨下。
妃命满意道:“这下放心了。”
她上下打量着银忱,又有点不满:“站起来,自己走。”
少年:“……嗯。”
他闭上眼,反复深呼吸,脑中在拼命说服自己尽量麻木地对待这疼痛。
可筋连着骨,骨连着心,明明牵一发而痛全身。
“还不快点?!”
少年突然抬起头笑了一下,汗水滑落在他黑白分明如羽的鬓边。他右脚先启,而后是左脚,终于慢慢站了起来。
他一直在流汗。每走一步,都像是咫尺天涯。
候在城门外的仙京人有的看不下去:“你也用不着这样,他好歹是……”
妃命道:“你唤我什么?”
“……”那人顿时不敢再多言,“将军。”
鎏金大门再次合上了。
少年从前也经常从鎏金到仙京外去寻他的阿姐,可他从来没觉得走得这么漫长过。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火舌上,痛得他几乎要咬碎后牙。
可到了仙京,等待着他的,却是比这刀山火海还要更可怕的疼痛。
仙京大门轰然开启,九级长骨阶近在眼前。少年一阶一阶地爬上去,汗湿了襟,血漫了袖。周围像有无数人驻守,又像有无数人跟着他。自从进了仙京大门后,妃命便迈步行至他前头,笑容灿若春桃,兰花指翘着,一动就能让少年腕骨踝骨上的刺钩穿得更深。
像在牵着一条狗。
这长阶走得无疑是一种凌迟。等他终于站到凌霄殿前时,是仅存的一丝骨气才让他没有跪下来。
然而终究还是要跪的。
殿上站着的是身着亮银白袍的银临仙君,左边是他的妻子兼左护座银晓梦,右边是一个容貌全隐在宽袍里的人,身形高大,气度不凡。
这些人,银忱都曾跟他提过。
银默语一见人来,面上掠过一丝惊喜之色。可看了他四肢流血,脸色惨白,冷汗涔涔,那一点惊喜又全都变成了歉疚。
妃命一见到银晓梦和仙君站在一起就十分地不快。她一不快,倾城烈爪就能同步感应,全都发泄在了少年的皮肉骨髓里。痛得他忍不住嘶声。
“仙君,妃命不负所托。”她跪在在银临仙君面前,连说话都变得斯文起来,“仙君打算如何赏我?”
银默语还没来得及开口,左护座先道:“将军一路辛苦,先往旁去休息。少君病情耽误不得,奖赏来日再议。”一番话说得既尊重又冷漠。
妃命像没听见她的话,直勾勾盯着银默语。银默语沉默须臾,道:“听左护座的吧。”
妃命不可置信地睁大眼,冷哼一声,唰地一下把倾城归位。这抽出来的一下又急又重,少年猝不及防,猝然跪倒在地上。
“银晓梦,别以为我不敢在这里对你动手!”
可是倾城还未出手,银默语又说:“妃命将军!”
那眼神算不上多深情,但恳求却是实打实的。他说:“拜托了。”
妃命心头软,倏地收了狠厉的爪子,一跃上高梁,一如既往专心致志地舔舐着她的肌肤。
少年才缓过一点劲儿,挣扎着要站起来。银默语居然亲自上前来扶他,被他一手挡掉了。银默语神色讪讪,叫着他:“阿忱……”
少年声音轻若蚊鸣:“银筝怎么样?”
银默语见他还念着手足情,心松了一半:“还是昏迷着。你愿意回来,本君感激……”
少年道:“应该的,他是少君,我是下属。”又补充:“亦是情同手足。”
“哎。”银默语有些不知所措地应着声,眸光里泛起浑浊的红。
“我还有几个要求,”少年突然转了话锋,“鎏金不可再犯。”
“那是自然。”银默语答应得痛快。
“还有,此次下令围城的人——你,自请卸去仙君之位。在那之前,”少年忍痛抬头看了一眼梁上的人,“处死她。”
一室静默。银默语的手顿在了半空。
少年见没人应,沉声道:“我阿娘没了。”
声音很冷静,连方才剧痛下的颤抖都不复存在了。他说:“我要你们付出代价。”
银晓梦率先大笑起来:“真是少年气傲!让仙君卸位,那你说说,整个仙京谁有那样的仙力资格再继位?”
少年看着她不说话。银晓梦将他上下打量了,笑容逐渐变冷:“我忘了,银忱上仙,仙力返祖。原来你回来,是在这里等着呢。”
“您堂堂君后,又是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左护座,同我一个小辈计较,未免失了身份。”少年也笑,“只是我阿娘的命,总得有人来还吧?”
“放肆!”银晓梦怒喝,“偏骨一脉出的,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叫嚣!”
“君后,我记得你也并非出自主心骨一脉?”
一下子被戳到至关痛处,银晓梦甩出一道寒光,直直击打在少年膝上,让他再度跪了下去。
“偃师,动手!”
一旁神秘黑袍人终于有了反应,恭敬地对着银晓梦行了个礼:“是,君后。”
“偃师,”银默语快步返回座上,也深深掬了一礼:“请务必保这孩子的命。拜托了。”
偃师看不到面容,但语气里颇显为难之意:“这……为了少君的身体能完全康复,在下不敢保证……”
银默语沉默了许久。最后还是说:“拜托了。”
偃师上前几步,扬手在空中不知道划了几道什么,少年刹那间顿感四肢重新被禁锢住,沉重得无法动弹分毫。他试着张嘴,却甚至连声也发不出。
那神秘人刚要继续再动作,忽闻殿外一阵嘈杂。有人急匆匆地推门而入,就跪在少年身侧。
“仙君,请用我的命!”
这人讲话的时候声调总是会上扬着的,这银忱也讲过。少年艰难偏过头去看来人,眉眼清俊,神色焦灼。
银默语沉下脸:“银扬,谁让你闯进来的?休得胡闹。”
银扬磕头谢罪,扬起脸却还是说:“仙君,请用我的命!”
银默语长叹:“本君知道你们感情深厚,可命格是天注定的,不是你情我愿就可以……”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银扬道,“仙君,让我试试吧!”
少年周身忽然泛起酸软无力感,一阵一阵侵袭着他,让他连多看一眼银扬也不能。
偃师不紧不慢:“仙君,这位上仙心性天真急躁,他再这么搅和下去,少君的病就要再耽搁了!”
银默语只得喝令:“来人,带银扬上仙离开!”
“我不走!”
少年的意识越来越沉。
“银扬,你要违令吗?!”
少年听到地面又传来重重一磕。
“请仙君赎罪!请仙君取我性命来救少君!”
“……”
少年此刻心里突然生出几分艳羡。尽管这艳羡有些不合时宜,可他在想,银忱有个甘愿为他挡煞赴死的好兄弟。
真好啊。
只是——银忱也把他当作兄弟么?
偃师语气里流露出不耐烦:“如若仙君信任,让我来暂管这位小上仙。”
“……那就烦请偃师,让银扬安静片刻。”
偃师轻轻地笑了一声。
“仙君!请用我的命!”
“仙君!请……唔……!”
银扬不知怎的就再也说不出话了,只剩焦急的“唔唔唔”声。少年半眯阖的眼什么也看不清楚,只闻到空气中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自己流血了吗?可好像还并未感觉到。
银扬的声音突然消失了。
少年听到银默语再次叹息:“开始吧。”
有人走上来,往他嘴里喂了什么东西,冰冰凉凉,似乎还会动,蠕着身子挠着他的舌头他的喉咙,钻进他的胃里。过了一会儿,他感到自己体内仙力在渐渐流失,这种流失让他呼吸不畅、头重脚轻。因着他仙力低,很快就感觉仙力流逝完了,体内的经脉像在一瞬间衰老枯死,朝气都成了死气,蓬勃变做消沉。
可这还不是最糟的。
那东西下了肚,见一会儿没仙力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