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少主?
焰熙安微微一怔,才反应过来刚才围过来的城人们喝醉了酒,再加上本对月烬辰不再多加防备,快言快语间将自己的身份喊了出来。
无妨,本来就是要找机会告诉他的。
焰熙安道:“是我,我本一直想……”
可没曾想月烬辰根本没打算听他说话,漆黑的眸子像一下被冻住,任由漫天绚烂都透不进去。他打断道:“是你什么?”
旁边有人似乎也看出有点不对,又一时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哪句话说错了,只能打着哈哈圆场:“啊,哈!两位慢聊、慢聊!”
说完,也不收拾自己留下的烂摊子,一窝蜂全散了。
月烬辰紧紧盯着焰熙安,丝毫没有分半点余光给周围。他原本握着焰熙安的手合拢着,棱骨分明,焰熙安甚至能感觉到他在非常克制地没有捏紧拳头:“是你什么?”
焰熙安没来由感到一阵慌乱,不知为何月烬辰对此反应这么大。
他不是一直都有疑自己同鎏金城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么?
“我是方才他们口中的鎏金少主。”
有那么一瞬间,焰熙安看到月烬辰想要拍案而起。可他到底顾及了场合,那几名身披狮子服的少年还亢奋地穿梭在饭席间,尚未发现这边的异样。月烬辰闭起眼深吸了口气,转而攥上焰熙安的手腕:“跟我走!”
“哎?怎么走了——”留下一群不明所以的群众面面相觑。
两人一前一后回了府中,焰熙安从未被他捏得那么紧、拽得那么疼过,不由得哼了一声“疼……”,声音像极了撒娇。
就是这像极了撒娇的一声,仿佛才让月烬辰意识到他在做什么,他在对他的恋人做什么。
月烬辰后背瞬间一僵。捏着焰熙安的手陡然松了些,却没有放开。
他们尚未走到殿中,月烬辰像是等不及了,把人拉到就近的一颗树下,抵在墙边。
院内光影稀疏,夜色在府外灯火通明的映衬下显得很暗。月烬辰把焰熙安圈在身前,焰熙安后背是冰凉的墙面。
这个姿势很熟悉,像是每一次月烬辰霸道地在向他索要亲吻。
但又很陌生,因为这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下,焰熙安竟没有在他的眼睛里看到熟悉分明的爱意。
或者说有,但却被那人眼中更多的迷茫、痛苦、审视、怨恨、不可置信……所覆盖了。
焰熙安怔愣在这这熟悉又陌生的目光里。二人一时都无言,月烬辰薄唇颤抖,并没有如往常一样低下头来吻他。
焰熙安心如鼓擂,及其艰难地张口:“怎么了?”
他观察着月烬辰的脸色,认为眼前人是生气了。思忖片刻,他决定先发制人地道歉:“抱歉,一直没来得及告诉你。先前你占了鎏金,我的确对你多加忌惮未告知实情,后来又一时没找到机会……”
“月烬辰,你莫要生气。”
“……”
“月烬辰,消消气。我……我受你罚,罚什么都行。”焰熙安的脸上漾起一抹红热,“好吗?”
“……”
“……哥哥?”
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应。焰熙安轻蹙起眉,正想闭眼豁出去把人亲了算了,就听月烬辰如数九寒冰般的声音砸下来。
“你曾多年不在鎏金?”
焰熙安的小心思蓦地被打断,只能如实应道:“……是。”
他看到月烬辰眼中的黑雾随着这个“是”字又厚重了一层。
“……镂金绛桃,”他的声音冷得发颤,“是你的?”
焰熙安一惊:“你怎会知道?”
难道先前的烨琅庭的消息没错,镂金绛桃的确去过漠央山,月烬辰见过自己已经失散多年的坐骑?!
那银忱……?!
焰熙安反手抓上月烬辰的手臂,原本被月烬辰抵在此地的窘迫和心悸一扫而空,声音里明显多了几分迫切:“你见过?!”
月烬辰静静看着他,末了扯了扯嘴角,却是笑得无声。
“岂止是见过。”
“……!”
他这一回答对焰熙安来说宛如平地起惊雷,焰熙安激动得另一只手也抓上他,眸光震荡:“那你见过,它载过的人……”
他的反应太过强烈,震颤的目光反倒被月烬辰误解成了恐惧与忌惮。他道:“见过又如何,没见过又如何?”
“如若见过……告诉我……烬辰,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月烬辰几乎快要心碎,“你想他活着,还是想他死?”
他的声音和眼神都像化为利刃,割得人疼痛。焰熙安心里隐约觉得自己猜到了什么,触碰到了什么真相。可他不敢,也不愿深想,勉强仰着双目与月烬辰对视:“我当然想他活。”
月烬辰突然眼眶通红,分不清是愤怒还是难过。
“你为何要如此待他?”
焰熙安也红了眼眶。
是啊,为什么?原是想把他送往安全之处,再无后患,可没曾想却连自己的坐骑一起弄丢了。非但没能保他平安,还让他下落不明了七年,不知身在何方。
先前在漠央山,自己百般探寻都未曾得到银忱的下落。难道人,真的是被月魔杀的?
连带血忱,也一起消灭殆尽了?!
“月烬辰,”焰熙安攥着他袖袍的手颤得无力,“告诉我,他还活着吗?”
“来来来,我们继续啊!这舞狮精彩啊!”
外面似乎正进行到气氛浓烈处,人们情绪持续高涨着,欢呼声、鼓掌声不绝于耳。突然一阵阵锣鼓声铿锵响起,噼里啪啦沸反盈天。
“愿来年,不苦不累,十全十美!”
“愿来年,不苦不累,十全十美!”
在这绵延不绝的朴素祝祷声里,月烬辰一手撑着厚重的墙,整个人俯下来,眼中恨意滔天。
一墙之隔,仿佛就隔绝了所有的温馨与美好。
他一字一句,喷着毒蛇猛兽般鸠湿的气息,仿佛每一个音节都狠狠地咬在焰熙安的喉颈致命处。
他说:“他死了。”
他死了。
不远处的夜空突然“轰隆”一声炸响,焰熙安以为是道惊雷,伴随着月烬辰落下的话音,顿时劈得他六神无主,周身透凉入骨。
“是、是你……”他喃喃着,仿佛并不能听见自己的声音,眼神是涣散失焦的,所以也并没有看清月烬辰脸上的痛苦。
可是月烬辰没有回答他,甚至没有多说一个字。他在持续不间断的轰隆声中机械般地退离焰熙安几步,面容隐在了斑驳树影下。焰熙安仰着头也寻不到他的脸,他的叶眉桃目,痴缠眉眼。
他眼睁睁看着月烬辰退后,再转身,最后一步一步地走远,走掉。
离开了他,未回头看过一眼。
不回答,也不回头。
焰熙安直愣愣地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很久很久,久到双腿发麻,浑身血液发凉。忽地头顶又是一声巨响,他下意识抬头,原本痛苦和迷茫到失神的双眸骤然被点亮。
那是原本城里人打算在晚宴结束后放给他们的彩色烟火,阵阵绚烂,却也一线一线,堕黑消散。
可惜他们两个人,一个失魂一个远走,谁都没有真正地抬首欣赏过。
更没有在这浪漫缱绻的火树烟花下,共拥一段耳鬓贴磨的陈情与剖白,共赴一场热烈默契的亲吻与欢爱。
也正像他们两个人,短暂地贴近过,融合带来强烈的明亮和绚烂,整个人都绽放。他们以为这是永恒,可到底是煊赫一时,稍纵即逝。
谁能想到会是这样?
他们好似互相剜开了对方的心,看到了里面的溃烂,听到了曾经绝望的哭喊。他们都本以为可以去触摸对方的伤口,去抚慰对方的疼痛,却没想过在揭开烂疮的那一刻,就失去了再靠近的资格。
焰熙安站在墙边树下,放空地盯着亮夜。终于、终于,他闭上眼睛,捂住自己的双耳,慢慢蹲了下来。
怎么办。
可是早该想到的。
月烬辰回到北殿,整个人伏在桌上,指甲陷入掌心,力道之重,深得攥出了血。
早该想到的。
他当时在仙京是为什么会阻拦自己、自己缘何把他带过来、又为什么要接近他、他又为什么要去漠央山……
往日种种历历在目,那些本是温暖的、暧昧的、甚至放肆的相处回忆,如今想来就像是刀尖起舞,美酒淬毒。可怜他沉溺其中,只看得到吃得到其中的香甜滋味,却忽略了埋藏其中的危险与辜负。
他好恨自己。又一次地假信于人,又一次的背叛,又一次的……心如刀绞。
比盛怒更难熬的是生疼。
为什么偏偏是他?
“教主。”
彻月不知何时从银思今家里回来,此刻站在堂下。他已然是月烬辰座下最通透的助力,甚至无需多问,见到月烬辰如此阑珊的模样,便已经猜出了七七八八。
月烬辰半点未应。
彻月叹了口气:“我早说过杀了他。”
“彻月,”月烬辰突然从臂弯里抬起一张脸,此刻仿佛被震惊、不甘和心碎煎熬得苍白,却仍掩不去其中的俊美狠戾之色,“银思今怎么样了?”
“……今日我强喂了一点流食,已经睡了。”
“他还在怪我?”
“……他不敢,教主恕罪。”
月烬辰蹙起眉头:“你做什么对他这么好这么上心?他是你什么人?”
彻月顿首,不知如何作答。
“你们在漠央山下求见我,说要毕生效力于我的时候,个个声称自己失去记忆飘摇无依。我念你们几乎与凡人无异又重伤初愈,未曾有疑——除了你彻月。”
彻月脊背陡僵。
“你体内有仙力。虽然重创后削弱了不少,可我仍能察觉到。”月烬辰双手撑着桌案站起,眉目凝肃,“你真的把前尘往事都忘干净了吗?”
他心绪本就冗杂纷乱,被人欺骗和背叛的感受令他几乎咬碎了牙,此刻更是不管不顾地迁怒到了下属身上。
“教主,”彻月定定瞧着他,神情哀痛,“一身仙力非我所能选择,来日若教主需要,彻月愿剥皮刮骨伏跪奉上!属下绝不敢欺瞒教主。”
月烬辰看着他的脸色,越发怒火中烧:“你可怜我?”
未等彻月回话,他自顾自接道:“没那个必要。一个男人而已,我还不至于毁了。”
一个男人而已。
他闭上眼睛,想着那人的音容笑貌,风骨柔情。墨发红衣,殷唇水眸。
想着他们于长夜里的欢驰与黏合,还会下腹胀热,心惊肉跳。
怎不至于。
他复又颓唐地坐回椅子里,以手覆眼,茶发垂落,良久不见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