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直睡到天光大亮,焰熙安睁眼时便觉阳光刺目,秋后气浪微灼。他腿间发软,只觉动一动便如移山填海。转眸看去,月烬辰还枕在他身侧,一条手臂穿过自己颈窝,就这么睡着。
焰熙安细细感受了下,发现自己晨时筋疲力尽又神魂尽丢,直接一头栽倒睡了过去。这会儿全身的汗液和黏腻得让人羞臊的爱水春潮不知何时都被人擦拭干净了,秋风一过,遍体舒爽。
他温柔一笑,像化开了水,轻轻在月烬辰额间落下一吻。
这人昨夜睡得不好,今早又驰骋得那般卖力,如今总算是沉沉睡着了。焰熙安在床上发着呆等了一阵,见枕边人还没有要醒过来的迹象,于是轻手轻脚地起身,慢慢爬下床,要去给人弄点早餐来。
已经过了九月,天气不再如前阵那么炎热。焰熙安从厨房端了两份百合粥,路过城主府主殿时微微驻足。
昨天他听信了银扬的话,到红涯镇外重新寻镜夭。可当他人到那时,水圣已经离开了。焰熙安再仔细搜寻一番,发觉山洞里的伤残都已被处理妥当,洞外的精怪也已经被银扬消灭干净。他舒了口气,又有点担心阿姐是去别处冒险了。
正欲离开时,方见紫魁从洞内深处走了出来:“焰圣大人,又见面了。”
焰熙安顿觉惊讶,刚才他确定自己已将洞内一览无遗,并没有发觉她的存在。
她是怎么冒出来的?
或者说是怎么隐藏起来,怎么躲过自己的视线的?
水圣大人的随身侍女……竟有这么大本事么?
焰熙安怔了怔神,反应过来后下意识地跟眼前这位神秘莫测的姑娘保持了距离,心中拦起一道堤防。
他道:“紫魁姑娘一个人在此处?”
“我家大人例行完公事,当然就回棠梨涧去了。”
她笑颜如画地,把救人性命称作例行公事。
焰熙安只点头道:“那自是应该。”想了想又问:“姑娘是何时……跟着水圣大人的?”
其实他想知道,阿姐是何时不声不响地成为水圣的。
紫魁眸光敏锐地一闪:“焰圣大人问这个是想知道什么?”
“……”
“不如这样吧,”她自顾自地在方才镜夭坐过的大石块上趴卧下来,浑然不顾面前还有个陌生男子似的:“我留下来也是大人的意思——”
“……她知道我会来寻她?”
“与其说知道,不如说希望。”紫魁自得地摇摆双腿,“与其说是你,不如说是任何一个人。”
“……这是何意?”
“我们家大人在找盟友,”紫魁的目光扫过来,不算凌厉但却很直接袒露,“你既来了,想必是愿意跟我家大人站一边的吧?”
焰熙安不假思索:“我当然会护她周全。”
听到这句,紫魁难得一见地皱起秀眉。她双手匐在胸前枕着下颌,似有一瞬间的闷闷不乐。
这情绪转瞬即逝,她又转过头来笑道:“好!”
“不过我家大人说了,要结盟友之前,得先互相交个底。如此,你问我答,我问你答,交替往复,直至双方没有疑问。如何?”
焰熙安本以为是镜夭座下婢子的玩闹,没把这所谓的“盟友”往深处想。可确实也想知道更多有关阿姐过去七年的事情,于是耐着性子答应:“好。”
“远来是客。”紫魁做了个抬手的姿势:“焰圣大人,请。”
“我还是刚才那个问题。”
紫魁垂下眼帘:“五年。大人救了我的命。”
焰熙安颔首。这倒与自己猜测的相差不远。阿姐从鎏金摘星台观照镜前窥得真正水圣的疗愈之法,牢记于心,在鎏金城破,去往仙京后便开始着手钻研,一两年内便已学有所得。
仙京当年虽把阿爹和阿姐都接了过去,但由于其已经在鎏金城设了防卫,也就没有真正意义上地限制他们的行动。想必阿姐是亲自去过棠梨涧,意图拜师的。
那又是如何取代了真正水圣的位置?
焰熙安心中隐约冒出个可怕的想法,他吓得连忙把这想法抛之脑后。
不可能,阿姐绝不可能是那样的人。
……也许,真正的水圣也如真正的焰圣一样,消失无踪了?
怎么会这么巧合?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关联所在?
眼前的少女也是在水圣换人之后去到棠梨涧跟随阿姐,跟焰归宁的遭遇极其相似。那真正的焰水双圣,没有留下一星半点的追从者吗?
焰熙安想得有些出神,紫魁道:“到我了。”
“……姑娘请?”
紫魁好整以暇地问:“焰圣大人为什么这么关照我家大人?”
不知怎的,焰熙安竟从她问这个问题的语气中听出些不满来。他颇感如芒在背,但摸不清这少女究竟是不是狐假虎威另有所图,便只是说:“我与她……有些渊源。”
这不是一句废话吗?!紫魁暗骂。
一个银扬还不够,还要来一个焰熙安!
“焰圣大人若是只有这么点儿诚意,还是早点回吧。”紫魁冷冷道。
……焰熙安只好再妥协一步,诚实道:“我与她同出一源。”
“……”
“并非医圣的血水之源。而是……”
“哦?”紫魁终于来了点兴趣,“你是鎏金人?”
焰熙安沉默着没有否认。
这是他时隔七年回归后,第一次在外族人面前承认自己的鎏金身份。
“你们鎏金人有意思,也有能耐,”紫魁往半空中举了举指甲欣赏,“倒是把真正的焰水双圣都给取代了。”
焰熙安有些心思不定,没听出她这话里居高临下的评价意味。他踌躇几瞬,还是问出了自己心中始终疑惑不解、想去探寻又不敢去探寻的疑问:“阿……水圣大人她……她究竟是想做什么……?”
救了思今的人是她,救了这满山洞凡人的人也是她。
可几个月前给妃命开了鎏金城门的人,也是她么?
这念头委实太荒唐了些,焰熙安不敢细想。
紫魁收了指甲和腿,坐起来问:“你怀疑她什么?”
焰熙安下意识想驳:“我……”
“世间长宁。”紫魁微阖着眼,摇头晃脑地背诵着镜夭跟她说过的话。
闻此四字,焰熙安原本一颗提着的心暂缓下来。也不再想着过多深入去求证。
“到我来问,”紫魁朝他伸出素指,“你和月魔是什么关系?”
“……”焰熙安脸一热,没有答话。
“那我换个问法,”紫魁胸有成竹般地笑了笑,“你既说要护大人周全,那月魔肯听你的么?”
“……?”
“跟我们结盟,来帮我们吧。焰熙安?”
“大人,城主说今日她想多加休息,暂时不方便见客。”
焰熙安将百合粥端回屋里时,月烬辰依旧未苏醒。于是他转身折返回主殿想找阿姐聊聊,在等待侍女通传时回忆昨天在山洞里的对话,一时入了神。
侍女恭敬的回拒打断了他的思绪。
阿姐不愿意见么……
也罢,在自己到来之前也不知银扬那个小子跟她说过些什么,阿姐恐怕是一天之内身心都太过操劳,确实需要静神休憩。
焰熙安便又往城主府外走。
要去看看思今。
昨天回城后,月烬辰并未亲自去看他,只是把银青览留给银思今的晨英剑、银青览留给银思今的未尽之言,悉数让彻月转交、转达。
焰熙安懂得,并非月烬辰不将此事放在心上。相反,恰恰是太过于放在心上,才把一切罪责过错都揽到了自己身上,才不敢轻易去触碰,去面对。
曾让银思今涉危重伤险些丧命的是月烬辰,私自带银青览下界又没有把人保护好,致使少年满腔热血轰然洒尽,再无处可生的也是月烬辰。
他怎会不责怪自己?
只是他惯来表现出的是个刚愎自用的魔君形象,有苦难言,有错难认。
他昨夜的辗转反侧、汗泪交杂、自责痛苦,焰熙安全都看尽了。
他心疼。
敲响银思今家的门,镜姝一脸疲态地前来相迎。焰熙安入屋,才发现彻月自昨天傍晚过来传话后就没有离开过,一直坐在银思今房间的床榻边。
陪着他。
焰熙安微怔,转过头问镜姝:“彻月他……”
镜姝苦笑地摇摇头,只朝彻月投去个感激的目光。
焰熙安再一看,银思今蜷缩着坐在床头,怀里死死抱着晨英,双目无神地望着前方虚无的空气,正喃喃说着什么。
他的声音很小,很轻,焰熙安站得远便听不清楚。可他能听见彻月有力的回应:“嗯。对。一定能的。”
焰熙安心中微微泛酸,走过去拍了拍彻月的肩。彻月才看到他过来,站起来要行礼,被焰熙安止住了。
两人再屏神听了一会儿,焰熙安才听清银思今在喃喃说的话。
“是我不好,我该陪着他去……我为什么没陪着他下去……”
彻月又叹息着回应:“他没提前告诉你,就是不想让你担心。”
但银思今宛如旁若无人,看不见焰熙安的靠近,也听不到彻月的回话,只是一个人犹在自言自语:“他说我能我就能的……我要替他……”
他忽而没往下说,喉间像是一下子哽住了,唯有晨英剑被他握得更紧。
焰熙安余光瞥见桌上的餐食分毫未动。他尝试去触碰银思今紧握着晨英的手:“思今,吃点东西……”
“上仙?上仙!”银思今突然不管不顾地叫喊起来,“替他做上仙?我能吗?!我真的能吗?!”
他的眼泪猛地断了线,扑簌扑簌潸然而下。可他居然扬起了唇角,如痴如狂地笑起来。
“你明知道我不能!你还让我替你、替你……”
焰熙安眉心紧蹙。
“你想让我一辈子念着你,真残忍呐——银青览!”
晨英剑鞘簌簌抖动,焰熙安从未听银思金说过这么无礼的话,方知他是何等的伤心彻骨,肝肠寸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