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色渐晦,黄昏伸出猩红的舌头卷舔着暗沉的天。
因为月烬辰没应银扬的话,自然也没从他那里问到焰熙安的消息。他心里担心着人的安危,又没个头绪,冰魄好容易抓着仙京的人问到了如今除红涯镇外最乱的地方,月烬辰二话不说就要走。
临出烨琅庭,看到离川止和离川行在寻拼家主夫人的尸首,离川行跪坐在他娘的头骨旁,痛哭出声,几欲把手中剑折断。
“娘,我没用。”他咬着牙,泪一颗一颗滚下来,和胸前的血迹混为一团。离川止默默走过去,扶着他的肩膀,皱着眉,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月烬辰只看了一眼就撇开目光,装作不在意地道:“跟我走么?”
日魔的命令不知何时又会再卷土重来,他们留在这里只会徒生多一分危险。他记得离川止说过要拜他为师,索性借了这个由头,想先把人带走。
可是离川止目光恳切地看着他,摇了摇头。
月烬辰没看过去,以为没等到人的回应。可他仍然桀骜到有些别扭,非但不回头看,反而背过身激将:“不是要拜我为师吗?怎么,诚意这么快就没影了?”
良久良久,依旧不见有人回答。月烬辰烦躁地转过身去,杵在原地。
只见离川止不知何时已陪离川行跪着,只是朝着月烬辰的方向,双掌伏地,额头磕在地面上。
月烬辰轻吸口气,不悦道:“朝着我做什么?起来。”
离川止非但不起来,还拉着自己的哥哥一起,哐哐哐给月烬辰磕头。
“别磕,”月烬辰后退一步,“受不起。”
离川止踌躇片刻,又拉着人站起,远远地躬腰深深行了个大礼。
“月哥哥,”在冰魄即将要出鞘之时,离川止终于开口,“你和大人对烨琅庭,对红涯镇的大恩,川止今无以为报。定当立身持剑,以待卿召。哥哥有意庇护川止,兴许还曾想过教导川止,川止感激涕零!可今日——”离川止环视周遭,泪花泛起,眼神却越发凝亮坚定,“烨琅庭已无主,来日我大哥就是家主,我须得倾力相佐,才不辜负父亲与母亲的死护。”
离川行惊诧道:“川止,你——”
那日在客院,离游峰明明说过让离川止做后来人,可如今离川止信誓旦旦,要将烨琅庭宗主的位子再拱手让还给曾经处处都压自己一头的哥哥。
“望月哥哥成全!”离川止道。
月烬辰打量着他,发现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卷着舌头唯唯诺诺的小公子了。他不知从何时开始,手中的破晓剑握得更稳,看人的目光不再躲闪,言语出口也更加沉稳和笃定。
心中有些五味杂陈,可月烬辰还是道:“随你。”
他独自往外走了几步,回过头:“小子,你知道音相瀑吧。”
离川止应了。月烬辰脱口:“无论是什么地方,这主人都会当得枯燥乏味,身不由己。你要是以后给烦得哭了,就来找……”
话到嘴边他又想着不对,他一个月魔,让人去音相瀑干什么,找仙京还是找鎏金?
思及此,就有些不知道怎么把话圆下去了。
哪知离川止回道:“不去音相瀑的话,漠央山到我们这也不远的。”
月烬辰眉目微凝,定睛看去,昏暗中竟瞧不见离川止脸上有一点惧色。
“你在说什么……”离川行低声不解地问他。离川止并不答哥哥的话,继续刚才的话讲:“世人对月哥哥多有惊惧和谴责,但在我看来却屡有不同之色。”他略微停顿,道:“来日若哥哥允,愿至漠央山一瞻,也愿替漠央和哥哥辨名。”
他过往虽温怯,却一直心思细腻入微,又天资聪慧,怎能不知世上能轻而易举破了精怪的包围,眨眼间就能挽救烨琅庭于水深火热之中的,若非仙京,就只能是漠央山魔君。而月烬辰绝艳容相衣着,佻达轻傲言语,怎么看都不是出自银临仙京。
天已经完全黑了,月烬辰看不清离川止,离川止也同样看不清月烬辰。他轻攥着衣摆,多少还是有些紧张,不知道当面挑破了这位月魔的身份,依他不易被琢磨的性情该会作何反应。
然而月烬辰只是在裹挟着凉意的初秋晚风中,低低笑了一声。
再眨眼时,原本立着茶发蓝衣的地方已经空了,唯剩朗月澄澈,涤荡人心。
***
吉里镇在银筝和银晚酬暂避后愈加猖狂起来,仿佛成了妖魔鬼怪的狂欢之地。化身男相的精怪们更是盯紧了潇湘馆,看得两眼放光。
有怪物破门而入时山棱和琪丽是唯二两位没哭到失心的姑娘,一齐领着众人往后院逃。后院有厨房,厨房拐角处的后楼梯顶板上有隔层。这些精怪虽然仗着日魔的灵力化作人形横行霸道,却都愚蠢无比,只知道破门,对寻找密室地窖之类的一概不通。
她们二人合力把剩下的姐妹都托送进隔层里,先从最小的运起,直到最后把妈妈也给推进隔层里时,一道利爪自前堂破风而入,瞬间划烂了琪丽的脸。
山棱杏眼圆睁,冲着头顶喊:“都别出声!”随即二话不说牢牢盖上了隔板。
隔板拦掉了躲在里面的姑娘们惊恐的泪眼和控制不住的抽噎哭泣。
也拦掉了她们两个人的生路。
姿态撩娆的狐狸精若柳扶风似的飘进来,后厨顿时弥漫开一股令人作呕的腋臭。她两眼放光,嘴里喊着“妹妹、妹妹、新鲜的妹妹”。
琪丽冷眼瞧着,白脂腴般的脸颊还在不住滴血,容貌损毁在此时此刻根本就称不上什么大事。琪丽道:“被人叫了一辈子的狐狸精,这回总算见着真的了。你说是不是,山棱?”
山棱帕子没在手边,顺手撩着裙摆又吃吃笑起来,一双未被掩住,裸露在外的眸子里满是无谓。她笑了一会儿,就把裙摆撕烂了,递给琪丽:“擦擦。”
琪丽就手接过,抵在鼻尖闻了闻:“好香。”她用这段非常不上乘的衣料,一点一点小心精致地抹着自己的脸,仿佛在对镜贴着精致的妆面,“这屋子里的味道真让人待不得,还好有你的香味。”
山棱道:“……不正经。”
狐狸精看着她两一唱一和,被玉脂体香撩拨得不行,忽地凑到两人跟前,双颊绯红,哈喇子止不住地淌:“绝色,绝色!”
“你吸我吧,”山棱道,“她流血了,血腥味儿不好闻。”
“胡说!”狐狸精不高兴道,“我最爱血腥味儿——”
山棱抄起手边一把匕首,嚯拉一声在自己的颈间划开一道不大不小的口子,又道:“这儿血多。”
琪丽把断布系在腕上,眼眶通红地盯着那沁血的天鹅颈:“山棱,你我素来不对付,多少年都在妈妈眼底下争客恩。你平日装模作样就算了,事到如今不必再惺惺作态!怎么,想着到了下边,还让我欠着你的,跪在你身下俯首帖耳么?!”她一向爱穿高开叉的衣裙,长指往下一撩,白花花的大腿就露出来。她仰颈冲着狐狸精叫嚣:“嫩不嫩?来!”
狐狸精笑嘻嘻地:“都有、都有,都别急……”
说着就要去贴琪丽的唇。山棱眸子骤黯,在她靠过来之前倏地扳过琪丽的脸,撂下一句“我先!”便猛地凑上去吻了个透。
两道人间绝色就在眼前唇齿纠缠,饶是见惯风月的狐狸大精也没见过这极魅场景。她倒吸一口气,分不清是被蛊惑后的澎湃意动,还是猎物就在眼前被夺食的恼羞成怒。
狐狸精一个运力荡上前,先扳开山棱的脸狠狠甩了一巴掌,低低骂了句:“贱人!”
山棱先是吮人吮得唇珠红透,又被狐狸精掼了一道,嘴角立刻渗出了血。她看着同样双唇泛肿的琪丽,无声笑了笑,抬起右手拇指抿掉了唇边血迹。
在狐狸精朝山棱扑过去的那一刻,琪丽怔怔地看到山棱笑得嫣然,不露声地对自己蠕动着唇。
她说:“心上人。”
“不要——!”琪丽失声大喊。
***
月烬辰精准而落,吉里镇仍幡旗艳艳——皆为红色。
沿街皆是凡人尸身,干涸的,浴血的,七零八落的,直取要害的。
不同精怪天生秉性不一,有的残暴,有的戏谑,有的妖媚,或许也有的仁慈。
但显然在这遍地尸俘中,看不到仁慈。
月烬辰叶眉拧得极其难看,胸口起伏运力,登时从左邻右舍的房屋中飞蹦出数不清的精怪,夹杂着不明所以的惊恐喊声,齐齐跌落在道上。他们个个本正在屋里大快朵颐,突遭此巨变,皆躺在地上翻滚着身子,哀嚎不已。
“管生不管养,管养不管教。”月烬辰轻吐着字,传到这些四仰八叉的精怪耳朵里却都是惊涛骇浪,“日魔真是个好父亲。造出这么些个不入眼的狗东西,如是我,梦里都要跪在创世神面前磕头谢罪。”
“不、不许诋毁岭主!”月烬辰只是将这些精怪捉出来,并没有让他们现出原形,也不知哪冒出来个胆大的,明明趴在地上捂着肚子,表情狰狞到变形,听了月烬辰的话却还是要仰着脑袋反驳。
“哦?”月烬辰不慌不忙地走近,在那颗涨红了的脑袋面前蹲下来,“你说说,我怎么诋毁他了?”
那精怪脸色刷的白了,仍外强中干、不依不饶道:“岭主日夜给我们渡送灵力,让我们化人形,成人识,通人性……不仅如此!在我们化了人形,仍百般庇护,奉如掌中宝!”他呼了几口气,“此次为什么要来?那是为了给你们一个警示!你们、你们杀妃命在先,伤紫魁、伤迷迭在后!迷迭是谁?我们是掌中宝,她可就是岭主的心尖肉!”他颤颤巍巍地抬起一指,视线含含糊糊间也不知有没有指到人,“此番是你们咎由自取!”
“成人识,通人性?”月烬辰一把掐住他,“你们通了什么人性?人性教你们滥杀无辜、教你们丧心病狂?我看你们不是通了人性,”他眯起眸,“是纵了兽性!”
此精怪并不认得月魔,高谈阔论了一通,还以为月烬辰是人间什么宗门里来的。可他又感知到这人灵力超凡,震得他和同伴魂飞天外,便又以为是仙京的仙君下凡而来。他受了一顿教训,更加不服,哼了一声:“你们仙京高高在上,又好到哪去?!说好了给我们送仙人,又屡屡半途劫走,言而无信!”
月烬辰道:“你说对了,我自是不与他们同流合污。”
那精怪疑惑不解,竟也说不下去了。
“妃命是我杀的。”月烬辰缓缓收紧了手中力道,“想知道我是怎么杀的么?”
那精怪顿感不妙,语调骤变:“好、好汉饶命——”
来不及了。只听“咔嚓”一声,万籁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