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烬辰简直搞不清楚为什么,七年后每次回仙京都是找银筝算烂账。
他再一次闯入时,黑漆漆地演武场上站满了黑压压的人,左护座银扬黑袍鼓动,风把他高昂飞扬的语调递到了队伍里。
“人间大难,仙君和右护座已率先出境,与一众精怪交手,力图平难。仙君命我规整仙京中人,凡已取得上仙资质的,都收整好自己的佩剑,随我一同去!”
“是,左护座!”
回声整齐响亮,一呼百应。
月烬辰隔着千百人的列阵,遥遥看着他,眼神冷漠。
待他说完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腔滥调后,月烬辰才冷冷地打破本已热血沸腾的空气:“贼喊捉贼。”
这个声音仙京人已经拿来讨论了不知道多少遍,人人都再熟悉不过,再加上这场景似曾相识,场上人顿时寒毛倒竖。
银扬皱着眉道:“阁下,眼下是来分一杯羹的?”
“跟谁分一杯羹?”月烬辰也不用冰魄,径自往银扬走过去,“跟你们这些道貌岸然说一套做一套的仙京人?”
这魔头真是有病。银扬想,对仙京的敌意如此之重,却又放着不杀,三天两头来闹一回,还以为仙京跟他有什么未了的情和怨。
“仙京眼下有急事要办,没功夫陪阁下喝茶闲聊。等仙君回来,再——”
“你帮哪边?”
银扬的话倏地被打断。他脑子一懵:“什么?”
“不是说练剑是为了护着两个好兄弟么,”月烬辰漫不经心抄起手,倚在演武场的一道人形桩上,“现在兄弟反目了。你打算怎么办?”
银扬仿佛接到一个晴天霹雳,大惊失色:“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是前仙君问他们的话,除了他们三人应该没人知道!
银筝告诉他的?
“回答我。”
“……”
银忱早已去世多年,哪来的兄弟反目,哪来的怎么办?
“兄弟反目?什么意思?银筝怎么了?”
他从头到脚,从神情到语气都满是疑惑,月烬辰不由得眯了眼,开始思考银筝干的破事银扬是不是真的一无所知。
正当此时,凌霄殿外常挂在檐下的银铛铿锵响起!
是银筝发来的信号!
村庄……精怪……有难……
银扬凝神静听片刻,脸色一白,刚转身要重新下令,就看到月烬辰已然飞身出去,留下虚虚缈缈的一句尾语。
“人我去救,你该做什么做什么。”
“等等,你——”
他用的分明是“救”,不是“抓”。
“左护座,那我们还要即刻出发吗?”
见月烬辰走了,台下有人松了一口气发问。
银扬艰难地拿着主意:“再等等。几个人先跟我去确保仙君的安全,其余人在仙京待命!”
“左护座,仙君给我们带了什么命令?”有听不懂银铛信息的下仙问。
“仙君此刻在……”银扬正在脑中翻译着刚才听到的银铛声响,忽而后背猛地一凉。
神祖留下银铛,所有仙京人遭遇险情时都可传讯往仙京,但为保信息不落入敌人之手,唯有仙君、左右护座及上仙品阶的人能够听懂银铛声中蕴含的讯息。
月烬辰是怎么知道的?!
他知道得太多了,而且都是某个人才会知道、才能知道的——
银扬猛然回头。
***
屋内不狭窄,空气却越来越逼仄了。阿杞醒过好几次,每次醒来先是问“天为什么还没亮”,后来大概是意识到天亮了也没用,总归是逃不掉,只不过是再一次黑暗来临前无端等待的恐惧,于是改口,把“娘”和“哥哥”轮流叫了个遍。
天依旧未亮。
期间银筝命令银晚酬躺在他身边,他枕着他的臂弯,两个人强撑着精神互相耳语了几句不知道什么,终是银筝先熬不住,昏了过去。
他做了好多好多梦,梦里有他的爹娘,有他的左右护座。但出现最多的,还是银忱。
银忱在梦里背对着他,悠哉悠哉地走在他身前,一手舞着血忱,一手捧着一束彩菊。
银筝冲他喊,等等我——
他脚步一顿,偏过头来。
原本只望着他的背影时,银筝以为他心情很好,在笑。可当他真正回过头,却是一张阴沉得能使万丈无光的脸。
“银忱?”
“银筝啊,”银忱笑也不笑,语气像那年他们在人间花街巡游看到过的镰刀小丑一样怪异,“我都已经救过你一次了,我都已经死掉了。”
“怎么,你这次还等着我救你吗?”
血忱在他手中停下,剑刃正中他的心口。银筝慌张地睁大眼,大叫:“银忱!”
“可我已经死了啊,我没有命救你了。”
银筝眼睁睁看着他把血忱一下、一下地往他自己心口捅,每捅完一次,还要搅弄一下,带出腐烂滋味的肉泥。
“银筝,我痛死了。你来陪我吧。”
“银忱——!”
银筝在银晚酬的臂弯里惊醒,吓出一身冷汗。
银晚酬也被他叫醒,声音朦胧地问:“怎么了?”
银筝闭着眼,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惊魂未定全都写在了颤抖的睫毛上。
不会的,银忱不会如此。
不会吗?
可自己已经让他万劫不复,又凭什么要求他不会?
银忱若还活着,会不会杀了他?
算了,现在想这些有什么意义。银筝苦笑地摇了摇头。
他若是能活过来,我……我甘愿为他所杀。
他会怎么杀呢?
银筝思绪越游越远,任由银晚酬盯着自己也不为所动。
他想到那年银忱杀蚰蜒精的时候……
等等,蚰蜒精?!
同样是多触手的软体庞然大物——
“有办法了!”银筝突然激动地喊道,“晚酬,我想到了!”
“好,想到什么了?慢慢说。”银晚酬扶着他的背,俯首在他唇边听着。
“当年银忱和银扬杀那只蚰蜒精的时候,银忱是用血忱插了他的眼,再捅穿了它的喉咙,”银筝抓住银晚酬的手臂,努力回忆着,额头上都浮起了浅浅青筋,“墨鱼精和那玩意儿构造很像,说不定可以以同样的方式杀死它!”
银晚酬若有所思:“也许眼睛和喉颈就是它的关键要害。可既然我们知道,它自己自然也会多加防备,想要靠近这两处,恐怕非常困难。”
“……”银筝微微泄了口气,“是了,当年,是银扬先以身犯险,吸引了那蚰蜒精的注意力。”
他这么一提醒,银晚酬也完全忆起了当时的情况。他想也不想就说:“我知道了。我来——”
“你闭嘴。”
银晚酬哑然一笑,尝试跟银筝讲道理:“你看,当年银忱小仙郎比左护座的品阶要高,所以他们才是这么分配的。仙君身份尊贵,晚酬身为护座,为仙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那么——”
“不对吧,”银筝道,“当年银忱比银扬技高一筹,才有一剑穿喉的胆魄。你剑艺比我高,经验比我丰富,理应去做那个一招毙命的人。”
“……”
难得看他露出为难不已、不知所措的神色,银筝心头软下去,狡黠一笑:“这样吧,右护座。”
银晚酬抬头满怀希望地看着他。
“你亲我一下,”银筝点了点自己的唇,“再说一句你爱我,我就答应你,按照你说的来分配。”
银晚酬的睫毛非常仓皇地颤了一下。
他看着银筝闭上眼,心中似有根棒槌在东倒西歪地敲着鼓。
放任一次吧,他想。总归是有正当的理由,为了仙君的安危,护座刀山火海都在所不辞。
更何况是风花雪月。
唇舌发干,像座经年久许未喷发过的休眠火山,表面风平焰静,底下是暗藏着的汹涌翻滚的欲念,不为人所知。
银晚酬一言不发地舔了舔唇,悄然靠近。
下一秒唇角就要擦上,房门“轰”地开了,巨大的黑影蠕动着罩下来,瞬间打散了屋内横生的暧昧。
银筝猛地睁开眼,扣住银晚酬的后脑勺,猛啄了一下他的唇,而后闪电般冲到那团黑影下方!
还没等银晚酬看清,银筝已经扯出了那重起炉灶的墨鱼精的长触手。
一声滔天怒吼震耳欲裂。
银晚酬头皮嗡嗡作响,强行撕扯出一丝清明,听见银筝的喊声:“右护座,快——”
随即,他的声音就被湮没在了纷至沓来的触手里。
不要!
银晚酬立刻拾起凌云,一跃而上,耳凝目驻,艰难地躲避过墨鱼精余下群魔乱舞的触手。
乌云不知何时已散开,借着一点夜色微茫,银晚酬看清墨鱼眼睛所在,一大一小,大的往上看,小的往下瞥,近看滑稽至极。
银晚酬咬紧牙关,凌云脱手,眼神死死盯着墨鱼精的双眼。
突然,他发现那双大小眼,虽各在东西,却不约而同地遛向了银筝最后消失的触手堆深处!
银晚酬瞬间晃神,下意识回头看去!
就在这短暂的失神间,墨鱼精一只触手一掌拍下,仰面掀翻凌云,顺带击飞还未回过神的银晚酬。
他仓皇地倒在地上,呕出一口血,目光还紧锁着那团蠕动得越来越慢的触手堆。
仙君……
他挣扎着刚要站起,忽见一道寒凛的光闪过,比月光锋利上千倍,过眼的刹那仿佛能割伤眸光。
那道光眨眼骑在墨鱼精头上,伴随着一声惨烈得令人头皮发麻的长嚎,墨鱼精浑身抽搐了几下,就软趴趴地匐在了地上。
银筝差点以为自己要溺死在深海里,脖颈间窒息的感觉忽而松懈下来。他费力睁开眼,笼罩在头顶的稠腻黏滑如潮水一般倏地退去。
然后他看见一把冰剑直插在墨鱼精顶部,自眼而入,贯穿咽喉。
一道纤长身影立于冰剑旁,半炽半冷,傲然睥睨。
有那么一瞬间,银筝想脱口而出。
“银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