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筝失踪了。
这件事是银扬发现的。仙君去人间数十日,既没有回过仙京,也未曾传讯回来与仙京联系,这前所未有。银扬试着用仙京的传音骨唤他,也并未收到任何回应。
只有两种可能。第一,他身陷危难。第二,他不想被仙京找到。
为什么?
银扬打算先将此事压着不外宣,以免仙京的人陷入恐慌。
可屋漏偏逢连夜雨,音相瀑外突然人声鼎沸,大批大批的求援者突然出现,身上均带有不同程度的伤和残。
日魔此次的行动凶残高调,座下精怪杀一人就叫嚣一句“精灵不可犯,精灵不可犯!”
仙京对人间精怪从来都是逢乱才出,平乱方式也是先劝导后镇压。谁会主动进犯他的精灵?!
左护座百思不得其解,可眼下形势紧迫,万刍岭已经不由分说地引发了动乱,容不得仙京再去追究过错究竟在谁。
银筝与银晚酬双双失踪,银扬只能临危受命,准备率领仙京众多上仙一同出境迎敌。
而在人间某一处,银筝尚未察觉到危机的到来。
他寻了银晚酬多日,找到他时,他躲在某个村子里的一家农户里。
原本银筝走进这个村子时是不抱希望的。这片村庄比其他地方看起来都要安宁,一点也没有被精怪入侵过的痕迹。银晚酬一心为世间谋安宁,绝对会先去最动乱的地方,而不会在一座平静祥和的村子里享清闲。
他到这里时临近傍晚,村里集市上热闹非凡,买卖菜果的村民络绎不绝。
“阿杞,家里菜又吃完了?最近你家的食量似乎变大不少。”
“怎么又是你一个人来,你娘呢?”
一道粗犷豪迈的小贩叫喝声响起,似乎是在同来买菜的客人对话,声音清晰地传进了银筝耳朵里。
“娘、在照顾病人,我自己来的……”
回应小贩的是一阵软软糯糯的女声,听声音也就十岁大的孩子。
“什么病人?你家情况特殊,别随意就把陌生人带回家!”
“哥哥不是坏人……”女孩解释说。
银筝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他站在小贩摊主背后,摊子比小女孩要高出不少,正好阻隔了他的视线。
小贩说:“行了,拿上菜回家去吧!天快黑了,你们家天黑不能出门,赶紧去吧!”
天黑不能出门?
银筝越听越奇怪,索性绕到摊位前,去看接菜的小女孩。
这一看,顿时怔在原地。
阿杞正踮起脚尖,努力地伸出一只手去够摊贩递过来的菜篮子。
而她的另一只手,正牢牢攥着一把长剑。
一把,银制的,长剑。
凌云。
凌云怎么会在一个小女孩手里?!
驭剑之人,剑离手是大忌。银晚酬出事了?
银筝脑子里正乱成一团,阿杞已经转身跑着离开了,凌云在她手中轻摆,虽已是傍晚,日光不明,但凌云的银光落在银筝眼里,仍旧璀璨夺目。
他回过神来,迈开腿追了上去。
阿杞直跑到一家农户大院才停下。她在自家门前生涩地举起凌云,前后左右警惕地瞧了瞧,确认四周没有其他人,才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进屋去,并把房门紧紧关上了。
银筝隐在院外不远处的林间看着,疑惑窦生。
方才他清楚地听到小贩说,最近这户人家食量变大了,还说有病人。难道多出的那个“陌生的病人”,就是银晚酬?
阿杞还叫他“哥哥”。
想到这里,银筝有些按耐不住。他抬头望了一眼,天色快暗了,心中突然升起一股不安。
没再犹豫,他负着清浊进了院子。奇怪得很,这座院子在整个村子来看都是数一数二的宽敞开阔,院内的家具农具等却不多。虽然不多,却乱得出奇,地上、梁上、门边一片狼藉,看起来就像被洗劫过。
银筝皱着眉,敲响了房门。
“谁?!”门里一道女声响起,夹杂着明显的恐慌。听声音应该是阿杞的母亲。
银筝抿着唇,未答话。
那女声顿时更惊惧了些,对着屋内说了句:“它是不是又来了,仙郎!”
仙郎。
银筝眼皮一跳,反应过来时已经推门而入。
屋内不似院外杂乱,但所有物品的陈设也毫无讲究,桌案居然就在门边,床帏在角落深处,茶杯碗碟瓷器什么的都碎在门槛前的地上,银筝再迈一步就能踩到。
不过这些,都远不及他看到眼前人来得重要。
正对着门,席地而坐的,正是他苦寻多天的仙京右护座。
银晚酬仍是一袭黑衣,眼皮垂着,呼吸的起伏很轻。他抬起眼皮,看到是银筝,怔愣了几秒,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对阿杞说的。
“阿杞,关门。”
银筝一愣,在阿杞跑过来把门关上之前下意识又往里走几步,足下踩上了碎瓷片。
“哥、哥哥……”阿杞自觉地远离银筝,退到银晚酬身后,怯怯地问:“他是谁?我明明已经锁门了,他怎么进来的?”
阿杞的母亲也从床帏深处站起来往银晚酬身后走:“仙郎……?”
银筝满脸不解、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银晚酬?”
银晚酬没有答话,也没有起身,只是坐姿换成了跪姿,对着银筝行礼:“仙君。”
“……”
“?!”
阿杞和娘亲顿时像见了活菩萨,跟着银晚酬一起跪,还顺势拜了几拜。
“仙君?!是仙京的仙君来了吗?!”
“我们有救了?娘亲?”
银筝眉头蹙紧了,好半天才道:“都起来。不要跪。”
女子抬头看着他,被他眼底的威慑和不知何时燃起的怒意吓了一跳,犹豫了片刻,拉着阿杞站起来了。
倒是银晚酬,身姿分毫未动。
银筝直勾勾地瞧着他,心中又怒又悲:“怎么,不听我的了?”
银晚酬道:“晚酬不敢逾礼。”
“你在罚我?”银筝道。
“……晚……”
银筝一个箭步冲上去把他拉起来,银晚酬眉心一颤,脸色顿时霎白,一声未吭地被他拽起,却摇摇晃晃的站不稳。
“不要扯哥哥、不要扯哥哥!”阿杞突然在旁边焦急喊道。
银筝扫了她一眼,回头看着眼前人,语气冰凉:“什么意思?银晚酬,你们——”
“哥哥打乌贼,受伤了!”
银筝心中火气积郁多时,听到这一句后全都“砰”地炸开散去。他脸色跟着一白,赶紧扶着银晚酬重新坐下,双手举在空中,又回到之前在仙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模样:“哪里受伤了?我看看。”
银晚酬低声道:“没事。”
“怎么没事!”银筝吼了一声,又闭着眼压了压情绪,“听话,给我看看。”
银晚酬手指攥了攥衣料,偏过头,掌心摸着左胸。
银筝眼色顿时黯下来,小心翼翼地去掀他的衣襟。
白皙的胸膛上,血窟窿很深,颜色已经褪成了暗红。
银晚酬屏着呼吸感受银筝的触碰,抿着唇一言不发。
他本不觉得痛,只是目光碰上忽然抬头看来的银筝,心中没来由抽了一下。
银筝的眼眶,是红的。
“对不起。”
“……对不起。”
两道对不起同时响起。
银晚酬再次别过脸:“仙君不必道歉。”
“是我不好,”银筝没理会他,自顾自说道,“是我强行吻你,你才要躲,我——”
“仙君!”
一旁阿杞的娘亲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大事,瞪圆了眼,同时捂住了阿杞的耳朵。
她内心虽然对当下家里遭受的灾难万分焦急,却也知眼前二人是她们的救命稻草,轻易不能怠慢。
只是这二人关系看着并不只有君臣这么简单。她是聪慧之人,也知道眼下之事该孰先孰后。
她回头确认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和眼看下一秒就要完全暗掉的天,咬咬牙,抱着阿杞退回床帏边。
“……仙君,”银晚酬的喘息微微重了些,“晚酬不敢怪。”
“嗯,没怪,就是躲着不回去,不肯见我。让我好找。”
“……”
银筝深深看着他,拿出银骨粉倾倒在掌心,动作轻柔缓慢地覆到他的前胸,感受着他炽热滚烫的温度。
“那我吻你之前,你说的话,还作不作数?”
银晚酬低低地“嗯”了一声,几不可闻。
银骨粉在他胸膛蔓延开来,疼痛逐渐缓和,银晚酬却感觉胸腔里那颗心脏愈发砰砰砰跳得厉害。
银筝头还低着,手已攀上他的肩,说:“那你就护着我,把我捆起来,锁在屋子里护着,绑在床上护着,怎么样都行。”
“但不能双手都捆着,”他举起一只手去摸他的脸,“你若是出去除怪,带了伤回来,要留我一只手给你上药,给你疗伤。”
屋里的空间不小,远处床榻上的女子仍旧听得面红耳赤。
银晚酬哑笑,听他说出这样的话,像是意料之外,又像是情理之中。
银筝跟他一起坐在地上,伸手揽过他,让他伏在自己怀里:“右护座,答应我吧。”
银晚酬不再挣扎了,任由他抱着,放轻了呼吸:“我……”
屋内的光倏地暗了下来,天黑了。
银晚酬猛然意识到什么,突然坐直了身体,一只手握着银筝手腕,另只手伸向床边:“凌云!”
这一动作太迅速,银筝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皱着眉不满地问:“说得好好的,怎么又起来了——”
屋外突然“嘭”地一声巨响打断了他的话。
银筝向外看去,一道硕大无比的黑影笼罩着整扇房门,那黑影像个大巴掌,时远时近,一下一下地拍打着门扇。
啪、啪、啪!
“什么东西?”银筝回头来问,就见银晚酬面色紧绷,床边的母女吓得脸色僵白。
“它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