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熙安不怕死。换句话说,他时常觉得自己手染这么多条人命,早就想死、早就该死了。
可他不想死在这里,不想死在银临仙京。
不想……再一次死在这里,死在这样一个冰冷的地方。
九级骨阶,阶阶冰痛入髓。这他早就感受过,早就知道了。
相比之下,漠央山载月宫的冰阶好像反而没有这么冷。
想到漠央山,他又想到了他的主人,茶发蓝衣,雪面薄唇。
他果然还是会杀他的,哪有什么例外?
过去几个月他们只不过是共同抵御了几次外敌、共同去了一些地方,期间相处得还算愉快,又没有实际的正面利益冲突,所以月烬辰才没有马上要了他的命。今夜他灵力强盛,杀意澎湃,哪还管什么相处愉快、什么手下留情?
你想要什么,本座给你弄去,肯定比烨琅庭的好百倍千倍万倍。
红色衬你。
贵人来了,我得问明月多借几道清辉相迎。
你懂我心便好。
……怎么弄得这么狼狈?
是啊,怎么弄得这么狼狈?
焰熙安在坠落的空隙想了许多,抬眼便看到了银临的万丈星空。
有人跟他说过,鎏金的夜光太亮了,掩得星星看不清楚。在仙京,夜幕如泼墨般漆黑,星穹映在眼底反而成了一片荧光海洋。
果不其然啊,银忱。
他内心忽然无比轻松起来,轻轻闭上了眼。
似乎等了很久、很漫长的一段时间,他感到背部落到了什么物体上。
却没有想象中的冰冷坚硬,也没有猛烈冲击带来的钝痛。
相反,他感到身后紧挨着的事物柔软、温暖,似捧着宝贝般小心翼翼又面面俱到。
一阵幽香掠过口鼻,有一只手覆在了他的腰上,焰熙安清晰可感。
他猛然睁开眼。
雪面薄唇,叶眉桃目。
惊为天人。
月烬辰正紧蹙着眉凝目看他,一手紧紧揽着他,一手在向外抵御着什么。两人似在半空中同什么东西僵持不下许久,焰熙安才觉得坠落前箍禁着他的那股强大力量渐渐平息、消退。
月烬辰舒了一口气,仍没松手,抱着他在空中转了几圈,才轻盈落到了台阶最底下。
他在台阶下手腕一转把他放下来。焰熙安脚终于踩到了实处,心绪还未定,抬头望见月烬辰神色飘忽,开口道:“你……”
“我没有。”他道。
“什么?”焰熙安一下没反应过来。
见他一副茫然不解的模样,月烬辰薄唇微启,嗫嚅了几下,最后挤出一句:“……不是我。”
焰熙安怔愣半晌,忽然笑了,道:“嗯,我知道。”
月烬辰根本没想到有人会相信“人死了,月魔在场但不是他杀的”这种事,更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为了有没有杀人而出口解释,一时懊恼。
但他见焰熙安笑得真挚,不由微晃一瞬,居然也跟着弯起眉眼笑起来,说了句“笨死了”。
“是啊,我哪有你这么厉害……”
话音未落,二人同时想到什么,不约而同地抬头望上凌霄殿!
果然,凌霄殿门外已空无一物,银筝一众人不知何时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个怂货!”月烬辰低骂一声,又想飞身去追。焰熙安连忙拦住他道:“先找人要紧。”
月烬辰皱着眉头想了想,还是沉下了脚步,道:“行。”
“方才听银酬说人在偏堂,可是仙京的偏堂究竟在哪?”焰熙安自顾自道。
月烬辰沉吟片刻,道:“跟我走。”
“……?”
焰熙安半信半疑地跟着他在乌漆漆的仙京内七拐八绕,好像先是绕到东边角落的一间屋子里看了,没有人,于是又转到西边角落一间格局相同的屋子看,也没有人。紧接着把北边和南边同样位置的房间也翻了一遍,还是没有人。
仙京比鎏金要大得多,焰熙安跟在月烬辰身后转得有些晕,那人却思路清明,脚下像生了风,轻车熟路,一刻不停。
在东南西北四个角落都一无所获之后,月烬辰总算肯停下脚步道:“都没有?”
“嗯?”焰熙安没跟上他思绪。
他又低头沉思,忽地抬头道:“我知道了。”
接着又领着焰熙安转到另一个方向,边走边道:“除了四角的偏堂之外,还有一处是关押临时捉来的妖魔精怪用的,叫解罪堂。为防止他们逃跑时无人知晓,隐设在了仙京武场之后。”顿了顿,又接道:“把人放在这里,银酬果然没安什么好心!”
“……”
说话间便到了目的地,是一处极其不显眼、甚至有点阴森的小破屋。说是破屋,也只是房梁柱子旧得像要塌了,但大门、屋顶和四面墙壁仍然牢固中透着威严,想来若是有东西被关在里面,轻易是出不来的。
反过来,若外面有人意欲闯入,也绝非易事。
月烬辰显然怒意又起,波浪冰花纹若隐若现。他快步走近,抬手拂袖就挥开了门,直接闯了进去。
屋内一片死寂,但有浓重的药草味混着血腥味扑面而来。
焰熙安眸色一凝,紧跟在他身后。
两人在屋中站了许久,却只是惊讶地发现这些从日魔手底下逃脱的鎏金人,并没有像月烬辰所想的那样在解罪堂里受苦,只是在处理过伤口之后,依偎着彼此沉沉睡去了。
“……”
“……”
月烬辰沉着脸,面色难看。
焰熙安温和笑道:“既如此,那就明天再带他们走吧。”
月烬辰一言不发,默然往外走。焰熙安依旧跟着他,复又轻轻锁上身后的门。
要寻的人终是安然无恙地出现在眼前,他们二人悬着的心都落下了。焰熙安与月烬辰并肩又走回到仙京广场,月烬辰抬眼而望,忽而轻轻叹了口气。
天高地广,星海璀璨,无尽光芒在闪烁。
焰熙安瞧见他的眸光也在轻轻跃动,比银河还湿,又比繁星还亮。
“你何时对仙京这么熟悉了?”焰熙安道。
月烬辰怔了怔,笑道:“我可是月魔,神通广大得很。”
言之凿凿,让人不得不信。
“你又是何时对鎏金这么上心了?”月烬辰反问道。
“我……”焰熙安内心挣扎一瞬,近乎马上就要告诉他真相。话到嘴边,才转口道:“我可是医圣,救济苍生。鎏金也算苍生。”
月烬辰笑而不语。
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座宽阔英武的圆形高台前。高台并不依地而建,而是和地面有一处三级台阶像连,其余部分全部悬空而设,底下就是度风穴的入口。高台四周立了几根银光闪闪的骨柱,顶部被一层泛着淡淡莹光的防护罩笼着。
里侧悬着仙京的主心骨图腾,两侧由其他部位的骨架化成的龙头驻守。图腾前固定摆着三个银座,中间自然是给仙君准备的,左右两边分别是左右护座的位置。在正式评定仙级时,他们会坐于品仙台上,观摩品定要参加评级的仙郎仙子们。
“这是品仙台。”月烬辰淡淡道。
焰熙安点点头。
月烬辰似乎盯着品仙台看了许久许久,忽然催动灵力,双手一撑,一跃而起,坐上了高台边缘。
焰熙安还站在地面上,不得不仰头看他。看他茶发微散在身前,修长脖颈微仰,脚上一双黑色长靴缀着银花点点。
他隔着悬空朝他伸出手:“上来。”
焰熙安直接把手递过去。
双掌紧贴,月烬辰掌心稍微用了点力,焰熙安只觉视线转了半圈,便已经稳稳当当坐在他身侧。
月烬辰双手向后撑着,双目晶亮地与天穹之眼对望。焰熙安看了他好一会儿,殷唇化出一抹温柔的笑意,目光也随他视线直追霄汉而去。
半晌,他问道:“大人,你相信这世上真有情同手足一说吗?”
焰熙安微愣,没想到他会冷不丁问出这么个问题,偏头看去,月烬辰姿势未变,仿佛刚刚的问话是幻听。
也许是方才看着银扬决绝地挡在银筝面前、银筝又决绝地挡在银酬面前,饶是冷血冷情的月魔也动了心肠。
焰熙安垂眸想了想,道:“自然是有的。”
“你为什么那么肯定?”月烬辰也朝他偏过头。
焰熙安笑道:“因为……有人跟我说过啊。”
“阿晏,你有没有想过,这辈子为什么而活?”
银忱坐在摘星台上,仰望夜空,双眼晶亮,略带惬意地问他。
“嗯……一辈子也太远了,我没想过。我只想着过好每一天就好了。”镜晏坐在他身旁道。
“那你的每一天又是为了什么而活?”
镜晏眨了眨眼,笑道:“我呀……仰能探星辰,俯可葬落花,这就够了。俯仰其中,取予之间,清清朗朗,不逆我心。”
银忱一愣,偏头看向他,呢喃般重复道:“俯仰其中,取予之间,清清朗朗,不逆我心。”
他微低下头,眼底星辰黯了一瞬。顷刻后,用低得连紧挨着他的镜晏都几乎听不到的声音道:“其实,我愿意的。”
“什么?”镜晏果然没听清。
“我说,其实,我愿意救银筝。”银忱复又抬头看他。
“……忱哥哥?”
银忱把目光偏向一边,盯着虚无的空气,像在寻找自己的记忆。
“我和银扬被选作银筝的伴仙时,还没评上上仙。”他缓缓开口,笑道:“应该这么说,在银筝做少君之前,银临仙京并没有伴仙这一身份。”
“那时候我和银扬是演武场里最爱出风头的两个人,剑术上是比其他少年多点天赋,但也是性格使然,我们俩老爱互相切磋,互相拆台。他每次都打不过我,就扯着嗓子找我斗嘴,我也不怎么搭理他。”
镜晏听到这笑了,道:“挺好的。”
银忱也跟着笑:“你别看听起来自由潇洒,阿娘可为我们操碎了心。她当时是仙京右护座,经常要为我们俩担惊受怕,担心我和银扬哪天闹腾着会真把演武场给拆了,被人捅到仙君那去。所以,阿娘去演武场去得比以往每一任护座都勤。”
“银筝是少君,自然不跟普通的仙郎一起练剑,都由仙君和他身为左护座的母亲亲身教导。”
镜晏会意点头。
“可是忽然有一天,天色很晚了,在演武场上,阿娘走了,其他的仙郎也都走了,只剩我和银扬,因为那天打闹不小心削断了场上几个习剑用的假人,被阿娘罚着在武场站一夜,还要用仙力把假人修好。”
“隔着一定的距离,要把碎掉的、比我们高出几个头的假人隔空整齐拼凑好,这对当时的我们来说,就像要人间三岁稚童徒手把庞大又散碎的榫卯积木搭好一样困难。”
“我和银扬捣鼓到半夜,进展颇慢,渐渐地便感到又渴又饿又困。可我们俩都年少疏狂,死也不愿意开口承认自己累了,更不愿意去向阿娘求饶。正当我们又边做徒劳功边斗嘴的时候,耳旁突然响起一个底气十足的声音。”
听到这镜晏好奇心被勾起:“是……?”
银忱肯定道:“对,是银筝。银筝身为仙京少君,许是仙君和左护座对他严厉惯了,据说脾气不好,性子急,但其实内心又有点患得患失的胆怯。小仙郎们都有些怕他,纵使是我和银扬也不例外。”
“我和银扬正闹着,突然听到他在一旁问‘你们在干什么?’,都吓了一跳,赶紧住了嘴。”
“这么晚了,他不知是何时、也不知是为何到了演武场,双手背在身后,目光炯炯地看着我们。我被他看得发毛,连忙叫了声‘少君’以示友好,银扬也跟着我一起叫。没曾想叫完之后他立即警觉地对我们‘嘘’了一声,然后步伐轻慢地走过来,在我们身前站定。”
“我当时想的是:苍天啊,少君不会也是来罚我们的吧?!”
银忱突然止住,不往下说了。
“然后呢?”镜晏饶有兴致地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