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凉夜,山林间。水声潺潺,花香阵阵。青白衣女子独立于溪畔,从树林缝隙漏下来的月光静静淌在她发间。
“这次来得很早嘛。”娇俏的女声忽然响起,闻此声镜夭也不去寻来处,只淡笑道:“从鎏金过来的,离得近些。”
“唔,那挺好的。”那女子回应道。
“这次你是打算从树洞里出来还是从河里出来?”镜夭无奈笑着环顾四周。
“都不是。”
“……嗯?”
“你低头,低头看呀!”
镜夭低头看去,只见眼前原本松软湿润的土地上挣出一株极小极细的绿芽,慢慢地露出一点紫色,再慢慢地紫色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密,被绿色的萼片包裹着。最后它长得和镜夭一样高,冲破绿色,展开变成五六瓣紫得妖冶的花瓣,一个紫衣女子巧笑嫣然地坐在中央,身披银灰长发,头簪魏紫花枝。
镜夭点点头:“这个出场比上次的好些。”
“那当然,我可是花了功夫的。”女子妩媚地撩了撩长发,状似得意。
“那可否请这位美人下来说话?“镜夭仰着修长的脖颈无奈道,“我这样抬着头脖子很累啊。”
紫衣“扑哧”一声笑了,轻轻往下一跃,踩在了松软的泥土上。
“这次找我来何事?”镜夭道。
“你猜!”紫衣语气欢脱地回道。
“……是有进展了吗?”
紫衣抱起双臂,皱起眉头斜视她:“怎么?除了那件破事之外我就不能找你吗?”
“……”
她语气略有不满,张开双手举到镜夭面前,又突然高兴起来:“我就是想让你帮我看看我用体内新汁液做的指甲。“她张大手指在她面前使劲晃了晃:“好不好看,好不好看?”
镜夭眉心抽了抽:“好看是好看……”
“别说但是,今天姑奶奶我心情好。”她道,“既然好看,我给你也弄一个?我都留好汁水了,就等你了。”
“紫魁……”
“哎呀,知道了。”紫魁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的确是顺便有重要的事要说。”
“你说。”
紫魁直接在溪畔躺了下来,有星星钻进了她眼里。镜夭便也跟着她坐下,听她道:“月魔入主鎏金,你也返回鎏金了,是吗?”
侧目看见镜夭点头,她又道:“实话说,之前你让我做的那件事我一直没有几分把握,所以才拖了这么久。”
语落,她听到镜夭深深叹了口气。
“不过现在好了,”她翘起二郎腿,语气轻扬:“我可以找个得力帮手。”
“什么?”镜夭偏头不解地望着她。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她撑起身子朝她眨了下眼睛,“月魔。”
镜夭怔了怔,低下头思索良久,道:“不行。“
“……为什么?!他到鎏金城来,不就是我们绝好的机会吗?!”紫魁高声叫道。
“月魔心思诡谲,无所不为,我担心他会连他一起杀,这太冒险了。”她顿了顿,又有些犹豫地接道,“何况……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并不想要银筝的命。”
“……我真服了你了,为了一个破男人,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瞻前顾后,畏手畏脚!镜夭,你当初救我时候的那股子气焰哪去了?!”紫魁似乎真的生气了,双目微瞪,雪白的脖颈渐渐泛红。
镜夭静静地看着她,眼底什么情绪也无,道:“若是别人这么说我就算了,紫魁。我并非为了他,我是为了鎏金,为了世间长宁。”
“……”
紫魁不接话,背过身躺着,长发随月光一起铺泄在地上,二者一时让人分辨不明。
良久良久无言。直至溪流和虫鸣声争相渐响,镜夭才轻声开口道:“他在找日魔座下的一只精怪。”
“谁?”紫魁似是等候了很久,猛然坐起身。
“月魔在找曾给银临仙君效力的一只精怪。”她重复道,“若我们能替他找到,说不定他会帮我们。”她耳畔忽然响起月宓那句“恩仇必报”。
“给银临仙君效力……”紫魁垂眼想了想,忽而勾起瓣唇,妖媚至极:“这我熟啊。”
她起身欲走,紫衣轻摆,镜夭忙道:“你要去哪?”
“等我好消息吧!”她挥挥手,“下次再给你做指甲。”
镜夭没说话,望着她远去,忽而又折回来道:“对了。还有一件事,你不会也没发现吧?!”
“什么事?”她霎时有些紧张。
紫魁故作姿态地拈了拈鬓边灰丝:“我染的新发色。怎么样?”
“……很美,很适合你。”
“……谢谢。”
“哎你听说了吗?住在城主府里的那个男人好像是少主?”
“是啊!我也认出来了!时隔七年,真是一点没变。”
“谁说没变?明明变得更温柔更俊朗了!满袖春风过鎏金,红衣公子面如玉。是我中意的类型……“那声音说着渐渐小下去。
“做什么梦呢?少主也是你能拿来做梦的?!”
“……那你说!不拿来做梦还能拿来做什么!”那声音又大起来。
又一个夜幕降临,焰熙安仍站在东殿外玉树旁,侧耳听着墙外吵吵嚷嚷的说话声,面带无奈笑意。
“不过话说回来,少主为什么不让我们认他?”
“是啊,我也奇怪呢。可能是因为月魔,少主不得已隐藏身份?”
“……嘘!可小点声!别让那魔头听到了。不重要,咱也没那脑子想那么多。”
“是啊,别的不重要,这次可得把少主看好了,别再弄丢了。”
“我同意。我困了,我们回去睡觉吧?”
“走了走了……”
墙外声逐渐稀淡了,他眼底泛起一层朦胧的柔雾。出神片刻,忽感背后一阵几乎轻不可闻的脚步声,在他几步之外落定。
他并未回头,轻笑道:“还不休息吗?”
“不困。”焰归宁吐了两个字。
焰熙安想到那夜她被月烬辰困在雪幕中无计可施,安抚道:“上次的事,不怪你。”
听到这句,焰归宁怔了怔,继而一言不发地把头偏向一边,耳侧微微泛红。
未等到她的回应,焰熙安又笑了笑,抬头让墙外的点点星灯映入自己眼底:“归宁,这几日住在鎏金,感觉如何?”
焰归宁回过头,想了想,道:“很好。”
“那就好。”焰熙安垂眸道,“这世间还有很多跟鎏金一样好,也可能比鎏金更好的人和景,你想去看看吗?”
“……?”
他转过身,瞧见焰归宁略带诧异地看着他,像是没理解他的意思。
那夜他从银临停灵崖万千银棺中的一具里爬出来,奄奄一息,痛不欲生。几乎是凭着最后一点生欲将记忆里看到过的火圣疗愈术自己试施了一遍,似乎真的有用。他感到自己意识多清明了一丝,接着近乎是伏着地面,半跪半爬地去到了洗星阁。
却见那里寂寥无声,空无一人,更没有传说中的密不透风,拒人千里。惟有一汪清池被环形阁宇环抱,泪眼盈盈地与他对望。
连最后一丝希望都要泯灭了啊。
他将最后的力气都用来撑起一个淡笑,神思即将脱离身体,模糊的视线里忽然注意到那汪清池里浸泡着一个人。
他瞳孔猛然睁大。
在意识之弦彻底崩断的最后一刻,他不知道又如何迸发来的力量,伸手把那人捞了上来。
“别死……”
他以为这将是他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睁眼之时眼前是透亮的日光,穿过木香漫溢的房梁,斜斜地打在床头案几上。他轻轻偏过头,床边的日光被空气里的尘埃带着,继续飞向视线远处。
……没死吗?
他又闭上眼睛,静静地感受身上轻微的疼痛。那疼痛像生了脚,从肩跑到肘,从腰跑到腿,总之在浑身各处欢腾。又像调皮的地鼠在露头比速度,从上到下一阵一阵的,此起彼伏。他轻笑起来,想着这会该是没有在银临时这么疼了,他还有闲心用这些痛楚作喻。
他轻轻地加重自己的呼吸,再睁开眼,看到自己颌下的衣衫随着呼吸有规律地上下微动,才确认自己没有被上天收去。
真好。
一瞬间他突然忘却了什么银临仙京,什么鎏金之困,什么以命换命,血海深仇。他只想到还能活着,还能醒来再睡一觉,睡一觉再醒来,真的很好。
他这么想着,忽而眼皮又有些重了。这一次他任它们垂下,安心地不再作任何挣扎。
再醒来时素衣少女就站在他身旁,脸色苍白,面无表情。焰熙安极其友善耐心地问了近一个时辰,才从这个惜字如金的瓷娃娃嘴里得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那夜自己只是虚脱得昏了过去,顺手把同来洗星阁求医却失足落水的少女给救上了岸,同时莫名其妙治好了她身上的恶疾。
也许是火圣留下来的疗愈术真的神乎其神,也可能是上苍真的慈悲入隙。总之,他们俩都出乎意料地活了下来。
一连多日都未见真正的火圣露面,他便在洗星阁长守下来,替自己更名焰熙安,替这个声称自己无名无姓的少女取名焰归宁,奢盼今后能得一份安乐平宁,朝朝夕夕。
没想到,她真就陪了自己三千朝夕,几乎寸步不离。
只是她从来不肯透露自己究竟来自哪里。
思绪从远方飘回,微笑着朝她走近些,视线却又慢慢跃出了城墙外。
“十三岁那年,我和阿姐随阿爹去过一趟人间。”他声音里充满缱绻的怀念,“人间真的很大,就像在摘星台上看到的浩瀚夜空一样无边。也真的很美,在一个被他们称作‘乌思藏’的地方,水绿得像翡翠,天蓝得似宝石,不需要踮脚,不需要塔台,更不需要像我们往常那样飞起来,伸手就能触摸到梦中境。”
他停下来,思索了一阵,终是放弃,神色愧疚地道:“抱歉。语言真的太苍白无力了。”
焰归宁仍然面无表情,眼底却悄悄地亮起了一抹温柔的光。
“那里的人不像我们天生血脉里就拥有仙力,也不像日魔月魔自存世就似有取不竭用不尽的灵力。”
说到这里,他似是想到什么别的,低嘲一句:“当然也不存在什么仙力的血统遗传,所有人的资质起点都趋同。”
“他们需要从娃娃的时候就开始修炼,吃尽苦头,尝尽败味,一百个里面也可能只有一个能修出灵丹。”
“当他们修炼成功,从寂寞如雪的山洞走出来的时候,会有他们的爹娘、同门、挚友、至爱,像暖流般裹挟着他们,为他们庆贺欢呼,也会为他们心疼落泪。他们之间的情感联结就像历尽千辛万苦炼出的灵丹同主人身体的联结一样,层层绕绕,难以分离。”
他似是说完了,唇边露出点点笑意,再问道:“你不想去看看吗?”
入主洗星阁后他们并未去过几次人间,大都是求医者满心虔诚地上门。他猜测她可能来自银临,也可能来自人间,或者什么别的他尚不知晓的地方。但来自哪里都无所谓,她已经留下来陪了他太久,久到也许都忘了自己的来处。
其实不必再跟着我,过这样进退两难愁肠百结的日子。他的手掌背在身后,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焰归宁定定地瞧着他,无言。
焰熙安面上温和未改,耐心地等她说话,二人距离间静得能听见风吹花落声。
“无聊。”她极其轻柔地吐出两个字,转身便走,“睡觉。”
焰熙安怔愣地落在她身后。半晌,展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
正迈步也想离开,耳畔忽闻一阵抖动气声,几乎细不可捉。
他脸上笑容消去,微蹙了蹙眉。
只低头沉思一瞬,便抬眼问道:“阁下既从千里而来,不打算出来相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