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欺戴上了拘灵,装成一个天然无害的模样,在仙界装过了这几个月。
他会乔装,而蔚止言,不需要拘灵,比他更会乔装。
一支银色箭矢,不知何时,悬在蔚止言脑后。
只差毫厘,就能穿透他的头颅。
白发青年虽在笑着,笑意极淡薄,一点未曾进到眼底,月色下碧瞳幽冷,杀意陡现。
蔚止言好像完全感觉不到就要被一箭射穿脑袋,也浑然看不见沈欺谈笑间暗藏杀机似的,说得煞有介事:“这个嘛,之前看你乔装得入迷,我猜你定是有要事在身,故而不忍打搅。昨夜你主动现身,我又猜你大约是不想再遮掩了,这才无奈拆穿的。”
乍一听似乎非常有道理。
但沈欺信了他的话才是有鬼。
沈欺紧盯着眼前人,蔚止言回望过来,眼神分外无辜,看不出任何心虚的意思。
还对他露出一个绚烂的笑。
沈欺笑得更深,眼色则更冷。
“你知我是魔。”
蔚止言脑后利箭几乎要贴近发间了,沈欺笑意愈深,而说:“一个魔族潜入仙界,自然不会有什么好事,你身为神,却说‘不忍打搅’我?”
“啊?”
蔚止言一双眼眨了眨,迷茫了那一下:“这不是当然的吗?”
“疑是,你又不会做什么危害仙界的事,我当然不会打搅你的啊。”
“你若是妄作恶孽的邪魔,”蔚止言有理有据,“昨天晚上怎么会现身帮我呢?”
悬空箭矢摇摆了一下,轻微,不可觉察。
沈欺沉默一瞬,指节微动。
“不是你说的么。”
蔚止言:“嗯?”
“可是你说的,”左手银弓转了一转,沈欺说:“叫我亲手来取回这张弓。”
此前,蔚止言应夙饶的请托,彻查鬼烬枝频现、仙者修为接连被夺的祸事。
与鬼烬枝有关,蔚止言临行前,就找到了沈欺。
蔚止言说的是,沈欺在云澜府以前应对过鬼烬枝,才邀请他一起去到歆州。
蔚止言心里想的则是,这个“云澜府以前”,却不是金溪山那次,而是许多年前,沈欺还是逢魔谷使者的时候。
当然这一段心声,蔚止言决计是不会说出口的。
他只和沈欺说,随行一趟歆州,出发前,还让沈欺带上别院藏室里的檀木匣。
沈欺就取来匣子,当着蔚止言的面,把它打开了。
蒙尘多年的匣子敞开来,里面收藏的一个物件重现天日。
沈欺马上就认出来了。
是多年前他遗落的弓,本来折断了,裂成好几截。
不想被蔚止言捡了回来。
且修补如初,还了他一把完整无缺的弓,再也看不出断裂过的痕迹。
沈欺认出了他的弓,装作个懵懂无知的样子,问蔚止言,这是什么。
蔚止言告诉他,是故人之物。
他又问,既然是故人之物,这次带去歆州,是不是要物归原主。
蔚止言轻声笑起来。
“当然不是了。”
“他若是想拿回去,自当亲手来取,何必由我送上门呢?”
蔚止言既然这么说了。
沈欺就如蔚止言所说,亲手来取。
待在仙界的这些天,不在沈欺任何一个计划里,他早就有离开的打算。
但是云澜府众仙聚集,并不太好行事。
蔚止言请他一道去歆州,还让他带上弓,岂不是正好。
歆州,仙界的边缘地界,往外再去,就是仙魔冥三界之交的月下林。
有一个正当的理由走出云澜府、去到歆州,刚好方便他拿回弓,再从那里脱离仙界。
沈欺拟定了筹划,至于歆州盛传的那个魔物作乱的消息,他没怎么放在心上。
来到歆州了,事态明晃晃摆在眼前,沈欺一时却走不了了。
魔物猖獗的流言甚嚣尘上,等到他跟着蔚止言进了方寸司,真正见到受害的几个神仙,见到他们身上鬼烬枝留下的伤痕,他一眼认了出来。
还在蔚止言说出那句,“魔界,逢魔谷”,的前一刻,沈欺已经得出判断。
这操纵鬼烬枝的方式,只能来自于逢魔谷。
逢魔谷,明明在数月以前,被无渡城给毁去了。
谷主陵尘身魂皆死,谷中众魔各有各的死法,只有极少的一部分,仓皇逃了出去。
沈欺眉心一跳。
是有哪个逢魔谷的魔物,逃过了无渡城的追杀,潜入了仙界么。
如果真的是……
刚这么想着,他听到怀商和医官交谈,说到仙界对祸事元凶的一些猜想。
逢魔谷的手法,人证目睹的煞气环身、一双碧瞳。连着这几道线索,方寸司居然怀疑到了逢魔谷上一任使者的身上。
虽然怀商又说,上一任魔使被谷主处决以后就消失了,逢魔谷此后再也没有了使者。
但行凶者留下的特征,与之最符合的,确实只有逢魔谷上一任的使者。
在一边旁听的,逢魔谷上一任的使者本人,表面扮演着似懂非懂的神态,内心几乎要冷笑出来了。
又是逢魔谷,又是碧瞳之魔,如此巧合的形容,简直是天降凶嫌,扣在了他头顶上。
这五个月以来,他从鹿柴坡到云澜府,忙着假装一个对仙界一窍不通的路人,再从哪里来的空闲做出这种事。
方寸司说的这些事,他是一点不知情,甚至就在刚才,还想着从蔚止言那儿探出一点口风呢。
如果说,本来沈欺只是以为哪个逢魔谷的魔物逃到仙界来了,只想要将它解决掉;现在,听说这嫌疑被人推到了自己身上。
那沈欺就没有办法,必须要把这不知死活的真凶揪出来了。
尽管他早就不在逢魔谷,有人顶着他的名目招摇撞骗,又怎么能轻易作罢。
被夺走修为、惨死的那几个人,灵台一团混乱,一团鬼烬枝的伤痕盘桓在灵识深处,浓重得触目惊心。
沈欺在方寸司就隐隐感到不对,后来到了白鹭渚医馆,终于追究到了原因。
——只有一道伤痕的话,不至于演变得那么浓重。
那些人灵识深处遭受过的伤痕,不止有一道。
而是两道。
一新一旧,完全重合的两道鬼烬枝伤痕叠加在同一个位置,才会那么浓重。
而仙界,不管哪一个人,都还没有发现这一点。
沈欺向蔚止言打探,眼看方寸司一直还没查出这点,于是在蔚止言过来与他一起观看医馆会诊的间隙,他装作无意,掉出了一卷话本。
动作不大不小,足够让蔚止言看清话本的名字。
《冷情虐爱之缘错》。
蔚止言对那个奇妙名字产生了兴趣,问沈欺,话本讲的是个什么样的故事。
沈欺就蔚止言说了起来。
说,一个英雄救美的假英雄真恶人,是怎么在被正道留下伤口即将暴露的时候,动手在自己身上添了一模一样的几刀,让新伤覆盖旧伤,把自己变成了恶人手下的受害者。
《缘错》主人翁用新伤掩盖旧伤,本是恶人,却摇身一变为无辜;
仙界被害死的那几个人,灵识里鬼烬枝的伤痕,也是新痕覆盖旧痕。有人故意这么做,故意掩盖旧的那道痕迹,背后肯定藏着什么要紧的秘密。
沈欺是有意借着虐恋话本的桥段,给了蔚止言一个提醒:破解迷局的关键,就在两重伤痕。
他不能透露自己看透了伤痕有两重,更不能说他看透了是因为自己曾是逢魔谷的魔使,只有这样,隐晦地做出提示。
他放出的暗喻,蔚止言能不能捕捉到,能不能将这两处想到一起去,沈欺也不抱十成的希望。
要是蔚止言不能,他自有别的方法,单独去揪出那个真凶。
蔚止言却比他想的,还要再敏锐一些。
才倏忽一过,他眼见蔚止言给怀商传信,让怀商去查两件事。
蔚止言察觉了疑点,离最后的水落石出也就不远了。
就在当晚,方寸司下令,撤去了白鹭渚医馆里面巡守的仙官。
沈欺就知道了,这应该是蔚止言连同方寸司设下的一场计谋。
方寸司当然不会再去医馆以外的哪里抓捕真凶,因为真正的凶犯,一直就在医馆里面。
——歆州医仙院之首,白鹭渚医馆的主人,医仙纪桓。
说来沈欺能提前察觉这点,还要多亏了甘葵带他去库房取药,路过了纪桓的书房。
挂在书房墙上的那幅画,画中人飘渺不清的面容,加上那时候还在白昼,人影两只眼睛呈现出墨黑色,沈欺当然没想过,画里面的人会是他自己。
可是画卷里面,画中人的背后,那一幅景色。
别人瞧来只是昏暗的山谷一角,没有再多的门道,落进沈欺眼帘,那是他闭上眼睛都能分辨的一个地方。
幽夜蔽天,深谷围荡。
逢魔谷。
绝不会有错。
纪桓他画里的,是逢魔谷。
甘葵说,有人问起画中人来,纪师父只提了句,画中人是他的一个病人。
什么样的病人,要出现在逢魔谷。
纪桓画了幅这样的画,他要么是去过逢魔谷,要么是认识逢魔谷的哪个魔族。
当下,直觉告诉沈欺,纪桓与夺走修为的连环凶祸,脱不了干系。
一幅画像引出疑心,沈欺将猜忌锁紧在纪桓身上,推测起纪桓就是凶祸源头的可能。
他需要再试探一下。
医馆巡守撤去,他跟着甘葵在药房忙碌,甘葵正忙得团团转,延兰仙草用完了,一问,是之前纪师父让几个前辈医仙都拿去了。
甘葵无奈,雪上再加霜,药房里的天工匕也不在了。
甘葵心急火燎,翻箱倒柜,沈欺叫住了她,对她说,不如由他采些延兰仙草回来,还可以顺便去纪桓仙君那里借一把天工匕。
说着,不动声色将身后一只天工匕丢到最深处的柜子里,扫进缝隙里,看不见了。
甘葵连连答应,沈欺便出门了。
沈欺采完延兰仙草,登门拜访纪桓的时候,纪桓正在书房里看那幅墙上画像。
瞧见他来,客气地招待了他。
几句不痛不痒的问候里,掺进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要是沈欺真如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单纯,他是不该发现的。
“夜色已深,沈仙君独自前来的吗?”
纪桓直视沈欺,和善地笑着。
沈欺当即就察觉,此人对他生出了杀意。
藏在和善笑容的底下,自以为藏得很深,在沈欺看来,毕露无疑。
他想要试探的事,这就算是验证了大半了。
纪桓其人,绝对不会是清白的。
但他继续装成什么也不知道的面相,说了声是。
纪桓微微地笑了,请他入室。
取出了天工匕,要递给他的那时候,医仙面下隐藏的杀意攀升到极致。
沈欺顿时做出一副忙着道谢的样子,谢过了,好似无意中提起,有了这把天工匕,甘葵仙子该不愁制药了。
也是在听到了还有甘葵等他之后,纪桓顿了顿。
纪桓又露出笑,几句客套话说完,把天工匕交给他,让他走了。
他是独自来的没错,但说出了甘葵还在等他,如果没能及时回去,甘葵一定觉得奇怪。
纪桓就是顾忌这个,才熄了杀心。
沈欺走回药房,路上想道,这下可以确定了,方寸司要找的那个“魔族”,就是纪桓。
医馆里的巡守撤了,纪桓眼下是急着逃出去,被他“不长眼”地撞上,对他动了杀念。
……还不止。
纪桓的杀念之中,还有一道别的什么。
沈欺回到药房,把借来的天工匕给了甘葵,按照药方归置各样药草,一抬手,拂落了最外侧的几朵归莲墨。
他弯腰捡起,月华流照,朵朵墨莲沐浴在月光下,变成了碧绿颜色。
他一时顿住。
纪桓杀念里的另一道由来是在哪里,他终于知道了。
纪桓画的画像,他们白天看到的是黑发黑瞳,到了晚上,他刚才眼角余光掠过的那一瞥,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