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有座白玉仙京,其名“忘忧都”。
忘忧都是座繁华仙城,名下包罗五城十二楼,“白玉仙京”的美名素来广播,长年在仙界十八景中占据一席之地。
由琅環院督办、仙府之间一纪一会的群仙试,这次比试的地点,就设在了忘忧都。
琅環院是四十九重霄的一个部司,司掌仙界各类教习事务。主持仙府比试,也在琅環院的职责当中。
开展群仙试,琅環院的仙官们从上到下,自然要到场尽责。
群仙试开办在即,列家仙门队伍陆续抵达。仙官们历经多次群仙试,见惯了大风大浪,一概淡然置之——按理来说,本该是这样的。
但今天来的神仙,一个赛一个的风神绝代,实在令仙瞳孔震荡。
现下更甚:一来,就来了一对。
锦衣玉带的那位,蔚然君,是众仙熟悉的,声名贯耳难得一见,观其风骨清绝,较仙界美誉有过之而无不及。
蔚然君身旁就不知是哪路神仙,瞧来是道生面孔,白发碧瞳分外惹眼,与之比肩而立,居然毫不逊色。
那人展开参试卷轴,他人得以一睹名号:云澜府,沈欺。
……从没听过的人物啊。
几个值守仙官交换过眼神,确认是位新人,附赠一卷《群仙试参试必读》,目送两人走远了。
再往前就要真正进到忘忧都属地,沈欺停步。
“晏辞,你可想好了,真要叫我参加群仙试?”
“自然是真的。”
蔚止言颇为讶异:“疑是,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的确说好了。
沈欺面无表情:假使胁迫也算说好的话。
——前一夜,歆州白鹭渚。
沈欺不曾过多防备之际,左腕的青铜镯被蔚止言解下。
有一物名为“拘灵”,是世间仅得一件的天然封印。不必动用法术,只要拘灵加身,修为容貌即刻掩去,叫人无法看破。
想要解封时,只需取下拘灵,即可回复真实。
蔚止言从沈欺手腕摘下来的,恰是被沈欺变化成了一只手镯形状的封印法器,拘灵。
几个月来的伪装就此拆穿,沈欺身上那些佯装出来的,听说出现魔族而感到紧急、疑惑的姿态,随着他真实面目显现,一律消散了干净。
受人牵制,白发青年只是稍稍侧首。
“你几时发现的?”
他对面衣袂覆雪的仙人,那双桃花眼盛了月色,笑说:“算不得太久。”
沈欺便是笑了。
也就是说,这人识破他伪装,不在今天,不在昨日,而是至少还要往前再算一段了。
手腕受着对方桎梏,沈欺未做挣扎,气定神闲道:“说说看。”
蔚止言就说:“雁城,邀你入府时。”
……从一开始就认出来了么。
沈欺自认花了些心思扮演假象,不料早被看出了破绽。回忆过雁城种种言行,挑出一处:“仙踪隐?”
来到仙界并非沈欺的本意,也是受了一场重伤,因果巧合地落到了鹿柴坡。
他还在昏迷之中,鹿柴坡的两个神仙,离煜和封铭看到了他,因为他身上一股仙泽环绕,把他当成同族送到医仙那里救了回来。
沈欺醒过来,才发现自己竟然是到了仙界。
他亦是始料未及,依稀想起,他昏死之前好像是遇到过一缕柔和灵光,再次睁眼,就到了仙界。
那天他醒了,却闭着眼睛假寐了一会。听见号作无药夫人的医仙给一个叫小桃子的药童讲解仙术法印,提到仙踪隐三个字。
这个术法,沈欺过往也听过几回。
让他跨越两界间隙、进入仙界的灵光,真是像极了这一道传送法印。
仙踪隐,能使神仙穿梭仙界与各界之间,久远年岁以前流行于仙界,因施术繁琐,后来仙界弃之不用,将它们清除了。
不免也有遗漏的个别法印还存在于世,但这是一道仙族法印,只有神仙可用。
沈欺思来想去,他遇到的灵光,应该就是仙踪隐不会错了。
仙踪隐是仙族法印,上面也许残留着施法之人的仙泽,加上他灵脉特殊,这缕仙泽沾染到他身上,才被法印当成了神仙,误将他传来仙界。
这样想了个透彻,后来面对离煜和封铭的询问,沈欺却装作懵懂。只说,他在昏过去前看见一道金印划过,别的再不知道了。
——医仙无药夫人给他看过了诊,诊治的中途,一定发现了他灵脉的不平常。
仙踪隐可以把他错认成神仙,这鹿柴坡实打实的仙人,看过了他的灵脉,就不可能再认错。
他不是仙族,离煜、袁承、无药夫人,都该知道了这点。
他真实的面貌与身份,还是无法宣之于口的隐秘。
若是别的还好,在这三个已经得知了他灵脉情况的仙者面前,他不能再装成神仙。
他要扮演一个误入仙界的修道凡人。
戴着拘灵,沈欺倒不担心被人看出更多来。果然,当他说出他是在人间求道的修仙人士、受伤后因一道未知金印进了仙界,离煜他们深信不疑。
还告诉一脸懵懂的他,他遇到的该是仙界法印,仙踪隐。
但离煜、封铭好心到看出他不是仙仍收留他养伤,是沈欺没有想过的。
他在鹿柴坡暂时留下了,伤才好全,去一趟金溪山,遇上了鬼烬枝作乱的麻烦。
鬼烬枝煞气入体,他为寻药前去雁城,又在花醒之夜,撞破华瑶的化神惹是生非。
也在那个时候,时隔多年,重见蔚止言。
他披着一身乔装,不打算卸下。当令夏问起他如何来到的仙界,他又将那一个在人间修道已久、某天偶遇金色法印的说辞搬出来。
令夏同样相信了。
毕竟沈欺也不算完全地欺瞒,他说的修道凡人身份是假,而遇到了仙踪隐,是他看来真实发生的事情。
亦真亦假,连令夏也不能看穿。
正当沈欺以为可以结束问话,蔚止言忽而追问他,是在哪一处遇到的仙踪隐。
沈欺没显露过迟疑,说,凡间,栀子山。
然而这毫无疑问,是一个谎言。
那时的蔚止言,追问像是无心之举,在他回答以后,也没表现出任何起疑的样子。
却是从那时候起就发现了么。
此夜歆州月圆,月下人影成双,冻河浮冰,水中暗流涌动。
沈欺“呵”一声,愈发确信:“你能看穿,是因为仙踪隐吧。”
“是了,”蔚止言惊叹,乃至是钦佩的语气对沈欺说,“疑是好生聪慧,这就想到了。”
沈欺不欲理会他这番阿谀,直言:“仙踪隐又如何,说清楚些。”
“是凡间的栀子山,不能有这仙踪隐?”
不是没想过蔚止言对仙踪隐的问询底下藏着试探,所以沈欺说的栀子山,确是存在于人间的一座山脉,不是他杜撰出来的名字。
问题就只能出现在栀子山和仙踪隐的关联上了。
“这倒不是。”蔚止言却说。
“仙踪隐曾盛极一时,纵然有一道流落在疑是你说的这座山上,也不算是很稀奇。”
不是因为这个?
那还能是哪里出了谬误。
沈欺:“到底如何,详细说来。”
蔚止言遂交代:“当时听你说起,见到了金色的法印,才能来到仙界。”
“莫非我说错了,法印并非金色的?”
“不。”
“说的是对的。”
恰恰是因为沈欺说对了,才是错。
“众仙皆知,仙踪隐是一道金色法印。”
“那是因为布下仙踪隐时,法印呈金色,然而仙踪隐布下之后,金色光华消去,其色归无。”
仙踪隐的法印是金色的,这是个很浅显的仙界常识。因为布下仙踪隐时,施法的仙者看到的是金色光华。
但是。
在法印布下后,金色光华就会褪去,通过仙踪隐往来时,金光再也不得见,这时真正能看到的,是无色的光华。
沈欺自称是对仙界一无所知的凡人,如果真是这样,他踏进仙踪隐时遇上的明明是无色法印,为什么说出来的却是金色?
——除非他踏进仙踪隐的时候,其实没有看清法印的颜色,而他又是对仙踪隐早就有所了解,所以理所当然地,说出了金色。
如果真是对仙界一窍不通的凡人,看清了法印的,只会说是无色;看不清的,则说不出是什么颜色。
沈欺他,却说的是“正确”的金色。
——他是早有所知,为了装成凡人、假作不知。
“是这样么。”
沈欺受教一般,点了点头。
把他带到仙界的灵光,他确实没有仔细计较它的颜色,只是了解过仙踪隐是金色的,就这样说了。
竟是弄巧成拙。
“可惜,是我棋差一招。”
“不不不。”
“疑是,怎么能这么说呢?”蔚止言可听不得沈欺这样说自己,他就像守楼人那样,摆出满面真挚的神情,“其实我觉得,疑是你偶尔呢,也不算非常非常认真地在乔装吧。”
言下之意,还有不少细微的破绽,他也是早就看破了。
沈欺唇角挂着笑意,柔声道:“比如呢。”
“比如……那些灵符?”
首次踏足九重仙阙,沈欺让勾明追了一路。
最初沈欺还不晓得勾明那是对海灵芝的痴狂,把身上东西交给蔚止言找清原因,翻找时掏出了一沓灵符。
蔚止言一则一则,看过走笔肆意的符文。
那些符文的笔法,和蔚止言画过的一样。
除了蔚止言没有人知道,同样的画法,他只教给过一个人。
那个人兴许以为,全天下的修道之人或是神仙,符文都是这样的画法,就不曾想过费心遮掩。
其实不是的。
那个人还不知道,仙界乃至于各界之中,再没有别人,会是这样画符的了。
“……灵符?”沈欺想了想。
转瞬,恍然:“灵符,嗯,是一处破绽。”
白发青年眼尾勾起,笑得更为动人:“还有么?”
音声清凌,偏偏语气仍是那么轻柔,言语盈盈带笑,引人目眩神迷。
蔚止言也被迷了眼睛,轻易交了底:“还有凶兽燎火的习性,并不在初等风物课的讲解之中呢。”
来歆州前,蔚止言在夜来风雨别院里炮制“一剪梅”的时候,让沈欺看到手臂上好几道咒痕。
沈欺一眼认定,那是中过魔界恶兽燎火的毒,解毒后留下的咒痕。
蔚止言就笑着与沈欺说,可是风物课上讲到的。
沈欺称是,说前几天风物课讲到凶兽图鉴,燎火就在其列。
蔚止言一笑而过,没再说什么。
他问沈欺,是不是在风物课上听说的燎火,沈欺答是。
——可是燎火此兽,分明不在云澜府初等风物的课上,要升到了中等,才会在中等风物课上学到。
沈欺对燎火的熟知,不可能是来源于他口中的风物课,而应该有别的理由。
就像甘葵给沈欺测试的研习医仙摸底一百问,里面有道关于燎火的问题。
若身中燎火之毒,当如何医治。
沈欺对答如流:先以术法解其咒。后摧其毒,或以煞气焚之,或取燎火之角入药解之。
甘葵讶异,仙界医典里只记载了取角入药的疗法啊。
她再仔细地查看附注,才知道用煞气以毒攻毒的法子也是有的,不过存在凶险,不是仙界主流。
沈欺对仙界医道的见解屈指可数,一百道问只答出零星几个,偏偏是魔界恶兽燎火的这道问,答出了连出身临仙阁的甘葵都遗漏掉的办法。
不是巧合,也不是运气。
是他在踏进仙界之前,就接触过燎火了。
……所以,蔚止言状似无意地问他,是否在风物课上听到的燎火,又是试探。
“是这样啊。”
沈欺受益匪浅一样,连连点头。
几下过后,他偏过脸去,弯起了眉眼。
“那么。”
“晏辞,”眼唇是笑,他这样唤着蔚止言,慢慢地,压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