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鹭渚外围。
暗色陀地花之雾沿着河道穿行,怀商下令请援,几乎出动了全城医仙,前来解除漫天遍地的毒雾。
连不医活人的医官也不能幸免,被怀商一道信令叫了过来,边忙碌边骂:“造出甚大阵仗,这纪桓仙君究竟费去了多少陀地花,实在丧尽天良。”
怀商暂时没心情痛惜,满门心思都牵挂在被困在白鹭渚的众仙身上。
雾气里面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仙尊更是久久没有传信回来,早知如此,他就该带着方寸司的仙官一起去截住纪桓,而不是让仙尊单独去和纪桓对峙!
好在城内众仙迅速赶来,歆州周边仙官也受到方寸天的召令,陆续进到了歆州。成效渐显,毒雾放缓了前行的进程,直到停滞,被截留在白鹭渚沿河一带。
怀商一行人忙着除掉最后一段围绕在白鹭渚附近的毒雾,还没彻底解完,也就看不分明,一雾之隔,白鹭渚出口处的壁障已经摇摇欲坠,只待几个回合,就要倒在纪桓手里。
蔚止言飞身与几个医仙隔空缠斗,灯笼里的金光早就燃尽了,他只以扇御敌,且战且避,未见落了下风。
体内鬼烬枝不除,几个医仙永远不会停止攻击。而除了逢魔谷的魔族和纪桓本人,无论谁来,都会伤及他们命脉,致他们一死。
蔚止言也是因此,明知鬼烬枝就在几人身体里,一时却不能动手。
就是不知道,这局面还能坚持多久呢。
纪桓如此想着,有些遗憾:“蔚然君,纪某先行一步,恕不奉陪了。”
白鹭渚外侧,毒雾淡去,想是方寸司正在驱除陀地花之雾。
可是晚了。
纪桓走近壁障脚下,调动他夺来的修为,八道灵泽纷乱地发出。
摧折之下,壁障最后一层阻碍也开始消解。
纪桓怀抱画卷,彻底毁去了壁障。
临了,无名起意,回头远眺一眼白鹭渚。
此夜的歆州,恰如寻常人间,没有了十来弯变化的月相,只升起一轮渐盈凸月。这轮月色却是无比广阔,它伫立霄汉中,将冰河芦原也映衬得渺小。
——而在偌大凸月的边缘,月相那缺省的一角,不知何时,飘然落下来一道人影。
天青衣袂飘动,一双碧瞳,粼粼月光流动。
那人悄无声息立于月下,垂眸旁观河畔争斗,不知已经看了多久。
银弓在握,煞气围绕,神情是水波不兴。
偏生很矛盾的,瞳色莹莹,如珠玉在里,无端添了些勾魂摄魄的意味。
惑人,又冰冷。
远远一瞥,纪桓全身剧震。
灭顶的热切,刹那席卷了医仙的脑海:
“逢魔谷的使者……是他,是他啊!”
那人的身形,与画中几近无差。唯有一处,与画像里不同。
他一头长发,不是画中的墨黑,不是纪桓回忆里当年的样子,而变作了白色。
长长的白发翻飞,像月下一帘飞瀑直下,像霜雪云雾,像一切缥缈无定,可望而不可即的事物。
而那人的容貌——怪不得纪桓在画像里未曾着笔面容,既是因为怕人认出,也是因为穷尽所能,亦不能画出他半分神韵来。
时隔几百来年,纵然青丝成雪,纪桓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那就是他当年遇到的魔族青年,逢魔谷的使者,绝不会错。
纪桓不由握紧画像,往河岸走近了。
芦花飞扬,蔚止言飒然提扇,利落地将逼来身前的医仙挥开,几人受到缠困,行动迟缓下来。
分出一阵空隙,蔚止言仰首一望。
目光遥遥,撞进那人眼底。
溶溶明月光,映照出幽幽的碧绿瞳孔。
白发,碧瞳,似是飞练落珠,倾入一泓碧川。
被他们发现,那人不慌不忙,反之,眸中泛起一丝意义不明的兴味来。
而后,缓缓抬起手臂。
手上挽着的弓,银光流转。正是医馆药房,檀木弓匣里失踪的那一张。
他拉满弓弦,左手搭箭,锋利箭矢慢慢地,对准了蔚止言。
纪桓心生窃喜。
那人曾在魔界救过他一次,替他赶走了逢魔谷的魔物。今晚竟出现在仙界,又要替他赶走碍事的闲人了吗?
那人看也不看其他,朝着蔚止言,一箭发出。
离弦之箭破空飞驰,箭风呼啸,伴随着浓郁的煞,直逼蔚止言而去。
近在咫尺之际,箭矢险险擦过蔚止言下颌,转了个弯——穿进蔚止言身后卷土重来的几个医仙体内。
银色箭羽触人即消,连同箭上的煞气,瞬间浸入一人灵脉深处。箭上煞气尤其强悍,不到片刻绕过一个周天,硬生生抽离了深植医仙体内的鬼烬枝!
箭光携着鬼烬枝穿出,朝下一个医仙奔去。
如此往复,在人目不暇接之时,这一箭已经除去了所有医仙体内的鬼烬枝。
除了逢魔谷的魔族和纪桓本人,无论谁来解除医仙体内的鬼烬枝,都会伤及他们命脉,致他们一死。
——而发出这一箭的人,恰恰是曾经逢魔谷的魔族。
鬼烬枝被剥出,往浓雾深处窜去,看不见了。
几个医仙摆脱了控制,只是受鬼烬枝损害有段时日,这一会还无法恢复,纷纷昏睡过去。
……怎、怎么会?!
纪桓今夜第一次失态,震骇不已地看向夜月。
那人一步一步踏空而下,细看,是副昳丽面相,眉眼夺目,唇色鲜活,颜色凛然得近乎浓烈。
——令人过目难忘,恰是惊雷破空,美得近魔近妖,见之危险,却不免叫人心旌摇曳。
他却对眼前以外的人和事视若无睹,径直朝蔚止言而去。
待站定了,勾唇一笑:“多年未见。”
“云澜府的……”他歪了歪头,像不知道怎么称呼,“蔚然君?如今我该这么叫你么?”
“随你喜欢就是。”
蔚止言一副什么都可以的样子,唇角微扬,隐隐笑意看不真切,只问他:“为何又用上这把弓了?”
“咦,”那人半真半假地困惑道,“你把它带来,不正是让我来取吗?”
“说来我需好好谢你,替我将断弓修复了原状,是以给你个谢礼。”
那人抚过银弓,说的是方才除掉了鬼烬枝的一箭:“你看,可还满意?”
“虽然满意,那支箭若换个方向,”刺骨箭风犹在侧,蔚止言真诚道,“不是直冲面门的话,就更完美无缺了。”
那人挑眉轻笑,碧瞳现出一丝愉悦神采。
蔚止言望着他的眼睛,一瞬不瞬,忽道:“你是如何来这里的。”
“……嘘。”
那人避而不答,道:“与其同我叙旧,不如先解决眼前事吧。”
“凭你之力,应付得过来么?”他问。
蔚止言瞧他不打算再出手的架势,口吻一下子严峻起来:“此间事还未了结,难道你就要作壁上观?”
那人回以微笑:“那么,就当我与你作个伴,在旁勉励你一往直前吧。”
“……”
蔚止言还是难以置信。
“当真要狠心至斯?”
那人好整以暇:“神魔殊途,我不落井下石对你出手,还替你拿去鬼烬枝,已是大发善心了。”
……
那两人相谈得有来有往,话不能说投机,却自有一种旁人无法融入其中的意味。
被遗忘在一边的纪桓,神思震颤。
纪桓怎样也想不到他们两个会认识,往来语气随心得近乎熟稔,谈论的还是由哪个来对付他!
再等待不得,纪桓上前,挡在那人视线中央,抢白道:“你可还记得吗,当年逢魔谷捉去仙人狱的神仙,最后仙人狱炼成,有一个仙族被你放走了,那就是我啊。”
相谈声音这才打止。
那人才想起有另一号人似的,侧目望来。
碧绿眼眸打量过医仙上下,回忆片刻。
“……我道是谁。”
“你这个神仙,”那人果然还记得他,纪桓欣喜难抑,就听那人道——
“真是荒诞啊。”
纪桓笑容僵在脸上。
“我一时兴起救了个神仙,而后他回到仙界,杀害不少同族。”
“为保全己身,还将错就错,用的是逢魔谷的功法,让人以为是逢魔谷的使者犯下此事,将罪名推至我身。”
那人无甚表情,淡淡道:“你是想同我说这个么?”
“不、不,不是的!”
“这些都是巧合,是他们误会!”
纪桓唯恐那人心生嫌隙,急切地撇清:“逢魔谷不复,我担心你身遇不测,慌乱之中找不到合适的时机澄清,绝非蓄意构陷!”
“当年救命之恩,我至今未能忘怀,”他展开画卷,在画中人一双碧瞳审视下,说出苦守已久的心念,“我只是……只是想救你啊!”
“我只想治好你入魔的病,报答你那次的救命之恩!只是这样而已啊!”
“是么。”
那人露出一个了悟的表情。
“你是想要,治好我入魔的,”他轻声念出,“‘病’?”
“那就可惜了。”
“因为报恩也好,救人也好,你的方式。”
他看着纪桓,笑了起来。
“——叫我很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