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桓沉默。
环绕白鹭渚流过一匹冻河,浮冰碎块泛起冷光,落入他眼底,将原本温文之相扭转得冰冷。
蔚止言接着假设:“如果在问诊时,把鬼烬枝植入八人仙脉之中,操纵发作时限,待到几年、乃至几十几百年后,再引其发作。那么纪桓仙君医治过后,他们就不会立刻灵识混乱,哪怕多年后发作了,一时也查不出与你有关。”
新旧两道鬼烬枝的伤痕,旧的那道有早有晚,就是因为鬼烬枝被植入了仙脉。有人依靠这种方式,刻意操纵和延缓鬼烬枝发作的时间,摆脱自己的嫌疑。
纪桓依旧镇定,开口驳道:“操纵鬼烬枝的发作时限,让它几年、乃至几十几百年后再发作么?听起来倒是风趣,可是,鬼烬枝在仙界不可能活上那么长久。”
“固然,仙界灵泽强盛,鬼烬枝无法存活几十几百年之久。”蔚止言认同。
不待纪桓诘问,骤然来了个转折:“但若有接触煞气的途径,又要另当别论了。”
“凑巧的是,此八仙皆居住在仙魔之交的地域。”
“仙魔之交,少不了些微煞气的存在,这不正是……维持鬼烬枝不灭、最好的养料么?”
纪桓眼神稍动,紧盯着蔚止言,目光明暗不定。
蔚止言实在说得累了,真诚给出个提议:“说来以上尽是猜测,其实只要纪桓仙君随我去趟方寸司,查明你体内修为几何、可有修为封印,无需你我再多费口舌,自然真相得证。”
纪桓客气地笑了。
语气还是极轻和,而神情忽变,幽森道:“蔚然君之邀,纪某恐无法奉陪了。”
全无预兆可言,他掌下生风,驭风疾进!
眨眼功夫,就绕过蔚止言阻拦,闪身至出口处。
蔚止言来不及阻止他,犹在原地。
纪桓与风为伍,小心护好怀中画像,行将脱出白鹭渚之际,出口八方竖起不可见的壁障,前方出路齐齐被阻断。
莫大阻力把他倚仗的那阵风切割得七零八落,纪桓抵挡不及,被逼得退回原位。
……设了埋伏,所以才不阻止他么。
纪桓的心声,蔚止言听不见,也不怎么打算听见。一手提着灯笼,缓缓说道:“方才忘了提醒纪桓仙君,白鹭渚所有出入口,嗯,算上你隐蔽起来的这些,都已设下了禁制。”
看透真凶另有其人,“碧瞳魔族”、“逢魔谷使者”都是迷乱视听的计谋之后,蔚止言让怀商下令,撤去了白鹭渚医馆里面的巡守。
还特地让巡守当中为首的仙官,和纪桓密谈告知,说是方寸司在月下林找到了“碧瞳的逢魔谷使者”,已经前去捉拿,白鹭渚的防备不必再继续了。
如果纪桓是清白的,他听说了这个消息,应当无事发生。
如果他不是……
那么极有可能,他会趁着这个机会,放手一搏。
就像现在一样。
当然,白鹭渚里面的巡守撤去了,确实是真的。
而撤去的巡守,加上方寸司所有的仙官,此刻全都围住了白鹭渚的外侧,也是真的。
“纪桓仙君,还是听我一言,安心与我前去方寸司吧。”
蔚止言很讲礼数地和纪桓打着商量,手头却毫不含糊,从天而降金色光芒,包围了纪桓四周。
光芒来自蔚止言提着的灯笼,是从九重仙阙的洗魄灯里取出、洗魄灯的一缕灯芒。
金光照耀下,纪桓体内的一道法术无所遁形,展露出来。
——封印修为的法术。
纪桓脸色一变,不等他作法,封印抵挡不住洗魄灯的力量,在金光底下轰然消散。
修为封印散去了,纪桓体内本来被封印压制的、他夺来的修为,霎时奔涌而出。
伴随着暴涨的修为,纪桓周身迸出好些不同的灵泽,纷乱地交织在一起。
歆州方寸司日夜探查,为了躲过巡守,纪桓把夺来的修为封印在体内,还来不及化为己用。故而,属于原主的灵泽还缠绕在修为上,此刻还未能散去。
一道道不同的灵泽驳杂在一起,躁动不休。蔚止言目测一眼,正好是八道。
被夺走修为的,也是八人。
不多不少——这才更加不对了。
夺走了八人的修为,再算上纪桓自身,他的身体里,一共该有九道灵泽才对。如今只有八道,是缺了一道。
缺失的那道灵泽去了哪里?
细看过后,答案出人意表。
……纪桓的仙脉,竟然荒废已久。
缺失的那道灵泽,不是别人,正正是纪桓自己的。
“蔚然君,终于发现了么?”
纪桓拘住周身纷乱的灵泽,过于平静,像说无关紧要之事:“我仙脉已废,此身成了摆设,早已修不得仙道了。”
他莫名笑了起来。
不同于过往的亲和,这个笑明显是发自内心的愉悦,浸着热切向往:“可不能再修仙道,不能增长修为,我又如何还能去往各界治病救人?”
蔚止言真心实意地惊奇了。
为了继续治病救人,所以下手害人?这纪桓仙君,莫不是时至今日,尚且自以为这番论断很有道理吧?
纪桓无意再和蔚止言周旋了,计谋败露,他不能再耽搁,今夜必须离开。复又接近了出路,引来阵阵雷火,意图劈开壁障。
金光穷追不舍,旋踵而至,赶在雷火劈下前,与之相撞。
空中金紫电光暴烈地炸开,炫目的雷焰与金芒照亮了冻河,威压乱撞,向四方冲散开去。
河岸芦花接连伏倒,被狂舞的电光星火引燃,烧成一匹流淌的火幔。
冲击之势震慑而来,蔚止言抽出衔云折,从容一挡,顺手将折扇飞掷河面上。
漆黑扇骨划破冻河浮冰,将碎冰扇向半空,化雨术点冰成雨,熄灭了夹岸雷火。
衔云回到蔚止言手里,他轻摇折扇,和风兴起,烧毁的芦花重焕生机,随微风摇曳。
纪桓那头的光景就不太妙。
金光与雷火撞击的中心正在他身畔,他所受的威力可想而知。
夺来的修为还没化用完全,众多灵泽不能融合,任是纪桓勉力防护,仍被冲开了数十丈远。
途中抖落了怀中画像,纪桓奋力抓住画卷一头,卷轴另一头散了开来,整幅画卷在风中展开。
月夜之下,画中人那双碧绿的眼睛,闯入蔚止言视线。
蔚止言怔了一瞬。
“逢魔谷的……使者。”
洗魄灯芒的余势笼罩了纪桓,他抱着画像,被围困在金光环绕之中,未是流露惊慌。蔚止言踱步而去,向纪桓求证一个酝酿多时的观想:
“旧的那道鬼烬枝伤痕,有早有晚,跨越数百年。与之相随的,那次各人被夺走的修为,只是他们体内一小部分,也未曾伤及仙脉,以至于无人能够察觉。”
“而新的这道,从五个月前开始,在短短的三个月里突然出现。并且这一次,是夺去了所有修为,还为此仿照逢魔谷的作风,毁坏了他们的仙脉。”
“若说旧的那次是徐徐图之,新的这次却是大动干戈。前后两次,行事之差如此迥异,不知前一次只是纪桓仙君你的试验,还是说,”蔚止言眼尾微微下压,“五个月前突发了什么事故,使你不得不铤而走险?”
“是啊。”
纪桓以他那惯常温文的神色,露出一道执拗的微笑。
“再不快一些,我怕就赶不上救人了啊。”
“蔚然君,你可知道么?”
他抱紧了画卷,一如白日里医馆会诊时,他说的不只是那个仙脉重损的仙君,还有他立誓要救下的一个病人:
“心生妄念是有药难医之症,世上却有另一种有药难医之症,症结还要更为复杂。”
而纪桓要救的人,正是有着在他看来,最为复杂的一个症结。
“仙界中人,我救过的已是数不尽了。而我在很多年前遇见过一个魔族,自那天从逢魔谷脱身以后,我就做下了决定。”
“逢魔谷的使者,那个魔族——我要治好他。”
——“很多年前遇见过一个魔族”、“从逢魔谷脱身”。
——鬼烬枝痕迹最早出现在四百六十余年前、仙脉荒废的医仙、还有,和逢魔谷如出一辙的毁人仙脉的手法。
蔚止言眉梢挑起,唯有一桩旧事,可将种种零散的碎片关联起来:“——你是那时逢魔谷掳去的神仙。”
纪桓低声笑了。
“四百六十五年前,逢魔谷为炼出克制仙界的邪器‘仙人狱’,暗中捉去神仙作引。”
“当年事发后,仙界派人搜救,可为时已晚,被逢魔谷捉去的神仙无一生还,一概被投入了仙人狱中,化为炼器的血肉。”纪桓呢喃着,“但没人知道,有一个无名小仙,逃出了逢魔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