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魔谷。
风物课说起魔界见闻时,谈及逢魔谷臭名昭著,其谷主是个群魔闻之色变、当世至强的魔族,放任手下作恶无数,使得逢魔谷成为魔界一处邪祟当道的鬼蜮之境。
四百六十五年前,仙魔两界纷争结束还不满三年,逢魔谷暗地掳掠了一群不慎踏足魔界的神仙,为的是炼制一个叫做“仙人狱”的邪器,妄图借此克制神仙。
被逢魔谷掳去的仙人没有一个存活,等不到营救就被逢魔谷投入了仙人狱,成为炼器的引子。
此事引得仙界哗然,万幸,在逢魔谷再次下手前,夙饶领命除魔,将胆敢靠近仙界的魔物一律杀了干净。
也是从那时起,夙饶便长年镇守仙魔边交。
逢魔谷因此受挫,仙人狱没能炼成问世,谷中众魔也不得已偃旗息鼓,再没有魔物敢堂而皇之地往仙界伸手。
但逢魔谷,仍然是魔界众域最可怖的一个。以至于上一任魔君的旧部,也敌不过它。
就在逢魔谷快要收服魔界,成为下一个魔界之主时,仿佛是凭空冒出了一个无渡城。
逢魔谷威风肆虐时,无渡城还是众多魔域里的一个无名之地,直到换了个城主。新城主既不怎么露脸,也不太说得清他的来历,却以不为人所知的方法,唤醒了绯刃。
绯刃在魔界大杀四方,从未一败,无渡城也逐渐变作一个名声恐怖不输逢魔谷的魔域。
五个月前,逢魔谷在无渡城奇袭之下大败,谷主陵尘更是被绯刃斩下。逢魔谷一夜之间分崩离析。无渡城主为绝后患,正大举剿杀逢魔谷残存的余势。
而在刚才,医官说的那个操控鬼烬枝夺人修为的手法,正如蔚止言所说,出自于逢魔谷。
沈欺长睫敛下。
难道……有逢魔谷的魔物混进仙界了?
医官摆弄起一堆瓶瓶罐罐,回头抛出一句:“又是逢魔谷的做派,又有证人看到一个煞气环身、还长了对碧瞳的人,怀商,你有没有想起什么?”
沈欺俨然是不解其意的模样了,眨了眨眼,看向蔚止言。
雪衣仙尊轻轻皱了下眉,随之那点变化浸入静水般的眼中,一去了无痕。容色如常,眉眼抬起了些,正正好,与沈欺视线相接。
沈欺偷看叫人捉了个正着,状若无事发生,满面无辜地冲蔚止言摇了下头。
医官说的那件事,他可是一点不知情。还想从蔚止言这儿得一点口风呢。
蔚止言瞧着他,无声地笑了下,约莫是说,他知道了,先听医官他们说完。
“来自逢魔谷,碧色双瞳的魔族,”医官慢吞吞道,“据我所知,也就只有一个吧?我没记错吧,怀商?”
怀商听懂医官想说什么:“你是说,逢魔谷上一任的使者。”
“但你也知道,那是逢魔谷上一任的使者了。”怀商早年跟随夙饶时见识过逢魔谷那些不齿行径,对逢魔谷主的恶名深有所感,“逢魔谷主陵尘天性残暴,哪怕是对座下使者也从不轻饶,那个使者已经消失多年了。”
逢魔谷主座下曾有历任使者,听从谷主之命召令群魔,上一任的逢魔使,听闻正好是有一双异于常人的碧瞳。
之所以是听闻,因为那个逢魔使与别的使者不太一样,只是在魔界行事,还没来得及滋扰仙界,就被逢魔谷主给处决了。
逢魔谷主素来嗜杀成性,对待手底下的各任使者,稍有过错也是予以一死。
故而,怀商也不曾见过那个碧瞳的使者。
说是上一任,那其实也是逢魔谷最后一任使者。
就是那次,在杀了不知道多少个使者之后,或许逢魔谷主是厌烦了,那个碧瞳魔族成了最后一个死在谷主手下的使者,此后逢魔谷再没有了使者的称谓。
怀商固然对于逢魔谷厌弃非常,也无法直接推论:“都是碧瞳,都有煞气环身,都属逢魔谷的手法,倘若那个使者还活着,嫌疑定然是他无疑。但那个使者死去多时,算来也有几百来年不见踪影,如何能够做到?”
况且还有个大问题。
“再者,仙界这些凶案,俱是在逢魔谷坍塌以后发生的。”
仙界开始有鬼烬枝出现,是在五个月前。
同样也是五个月前,无渡城屠了逢魔谷。
逢魔谷崩塌得彻底,谷主陵尘在绯刃刀下魂飞魄散,手下众多邪魔死的死残的残,侥幸逃出去的,也被无渡城和其他魔域穷追围剿,落到苟延残喘的境地。
医官:“这不正是了,逢魔谷残余的魔族元气大伤,所以就想靠着夺人修为来恢复啊。”
怀商:“但是元气大伤,怎么可能进得来仙界?”
轮到医官语塞了:……也是。
都是一群丧家之犬了,怎么可能在夙饶仙上的眼皮子底下,逃过仙魔之交的严防。
医官想来想去想不通,不作声了,自顾自钻研他的瓶罐,进入忘我之境。
怀商一筹莫展,请求来客点拨:“仙尊以为呢?”
蔚止言一直不言语,只听着逢魔谷使者的这些字眼传来耳际,灯笼里丝丝缕缕的清光照落,一弯桃花眼也在光中流淌,看不分明。
沈欺也想知道蔚止言会做什么判断,对那个逢魔谷使者的嫌疑又有什么推论,就听蔚止言道:“未有定论之事,虽有可能,终究也只是可能。”
没说是或不是吗。
沈欺心道,蔚止言应当是谨慎为之,要真正抓住了幕后捣鬼的人,才好说那人究竟是不是魔族。
反正总不能是蔚止言相信那个魔族使者,相信不是对方做的,才有意这么说吧。
沈欺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蔚止言看了他一眼,而后转向怀商:“我观歆州出入各地一路设有壁障,假使背后作乱的确是魔族,事发迄今双月,它却能隐藏在歆州滴水不漏,绝非小可。”
怀商脸色急转直下:“仙尊说的极是,怪就怪在此处。”
仙界连出七起凶案,事发地还都在仙魔交界附近的地域,歆州方寸司对此引以为戒,正在整肃全境的节骨眼上,第八个受害者出现在了歆州。
好在歆州这起案情遇上了一个证人,方寸司雷厉风行,在证人报来消息的瞬间就下令封城,设出一路的壁障,封死了所有出入口。
直到彻查凶案前,歆州有进无出。沈欺他们能进入歆州,都是由夙饶的仙印作凭证、再有方寸司文官亲自相迎,才得以通行。
自从那晚事发,凶徒一直未能查出,歆州的壁障也从那天起,封印了两个月。
若是逢魔谷的魔物作乱,那么,它此刻还被困在歆州以内。
然而如果真是一个魔族,受困于一座仙城如此时日,方寸司却迟迟揪不出它任何踪迹——这不是件让人更加头皮发麻的祸患了吗?
“歆州设下壁障至今双月,方寸司每日每夜来回搜城,天上地下的每个角落数不尽盘查了多少回,仍找不见半点魔族的迹象。”
严防死守的这些天以来,鬼烬枝也好、夺人修为也好,歆州乃至仙界倒是再没有发生过了,显得风平浪静。
到底是风平浪静还是暗流汹涌,怀商不愿赌。
“魔族搜寻不得,那个有关碧瞳的线索,一样难以厘清。”怀商在此案受阻已久,困局重重,“为防那人假作形貌,把一对碧绿瞳色遮掩过去,方寸司用上了可勘破障眼法的神器,一个个探照了歆州境内所有生灵。”
“结果整个歆州境内,根本没有一个身具碧瞳的人。”
沈欺冒出则想法:“有没有什么办法,是可以使魔族身份伪装起来的?”
怀商感慨:“沈仙君说的,也正是我们最初所想的。”
“仙泽来自仙族,煞气伴生魔族,大体说来,探过环身气泽,就能初步断定他人所属族类。但修为足够高深,伪装出异族气泽,也不是不能。”
“是以,歆州在搜查时,探的不是气泽,是灵脉。”
气泽能伪装,而灵脉是修炼本源,做不得假。是仙是魔,灵脉既定,没有混为一谈的可能。
歆州之内,没有查出任何与魔族相关的灵脉。
沈欺:“灵脉无法作假,那将之封印呢?”
封印魔族之脉,好避开仙界巡查。怀商听出他的意思:“遍观封印法术,或有封容貌体态、甚至修为灵识的,却不见有封印灵脉的。即使封印容貌修为,法术也只维持一段时日,假如要持续封印,也得不断施法。”
灵脉封印不了,也做不了假,所以说,歆州里面真的没有魔族了?
沈欺的仙术课还没能补到封印术法那一节,这下猜想接连打破,默默收声。蔚止言见状,给他递去一记平缓意味的眼神。
而后蔚止言询问:“怀商,最近歆州是否有人修为突然长进?”
“并无。”
怀商答来,仿佛迷雾乍破,悟出些许:“仙尊是说……”
“亏有你们提到封印。”
蔚止言徐徐说道:“此凶夺人修为,来不及逃出歆州,为掩人耳目,必定是将夺来的修为封印起来了。”
封印修为的法术,总有一个时效。
到失效那日,那人还会再次施法封印,届时,一查哪里有过封印法术的痕迹,即知凶犯所在。
怀商茅塞顿开,连月奔忙以来从未如此清醒过:“我这就安排下去,将歆州境内封印法术一概列入探查!”
“守株待兔只算下策,”蔚止言叮嘱,“方寸司其余的部署,照常并行便是。”
“毕竟,不动法术封印修为的法子,亦是有的。”
“是。”怀商心知肚明,等待对方露出马脚是万不得已之计,尽早将其擒住才是正理。
蔚止言后头那句话,怀商却一时没个定数,奇道:“敢问仙尊,这不动法术封印修为,说的又是何种神通?”
沈欺也侧耳聆听。
蔚止言:“有一物名为‘拘灵’,便是道天然的封印。拘灵加身,修为即刻掩去,解封时只需摘下,便可回复修为。”
“可惜,”他笑了笑,“这法器天底下只得一件,我估摸着,怀商你不该这般巧合,遇上了这件拘灵。”
怀商:“但愿如此。”
蔚止言:“行凶手法,我等已心中有数。若无不便,歆州事发地的情状,还请领我一观。”
怀商:“但凭仙尊调遣。”
怀商连忙着手安排,蔚止言没忘叫住他,替沈欺打探:“另有一事,歆州哪家医馆现还招募研习医仙么?歆州医道盛行,借此行机会,望能引荐我府仙友研修一番。”
“禀仙尊,有的。”
怀商:“歆州医仙院的主人此刻正在方寸司,我这就请他过来。”
由于方寸司的医官唯独精通给亡人看诊,苦了上上下下的活神仙,患病只能另请高明。其中往来得最多的,要属歆州的医仙院了。
怀商传信招来那医仙:“纪桓仙君是歆州医仙院之主,精修医道,在歆州颇负盛名,此外名下还有间医馆开在白鹭渚,常留有席位供医仙研习。”
不久,他说的医仙到了。
纪桓仙君是个清润文秀的仙,衣饰朴素,镶嵌双珠的一顶墨冠束发,颇具医者仁面的风范。他走上前来,作一揖道:“方寸使安好。”
“这两位……”纪桓克制地打量生面孔,大约见识过蔚然君的声名,稍稍怔了怔,转眼恢复常态,“是来自云澜府的仙君了吧。”
怀商为他引见:“正是,纪桓仙君见多识广。”
双方报过名姓,怀商再道:“云澜府两位仙君远道而来,有意寻间医馆研习一段时日,纪桓仙君看白鹭渚可使得吗?”
“谢各位抬爱。”纪桓彬彬有礼道:“白鹭渚自然不胜欢迎,只看是哪几位仙友,同我回医馆便是。”
沈欺看蔚止言的行程排得甚是满当,又是彻查案卷,又是搜寻事发地,以他的三脚猫仙术,预计暂时没什么用得上的地方。遂对蔚止言说:“蔚然师尊断案要紧,我先去医馆,就不给你们添乱了。”
“怎么能说是添乱呢?”
蔚止言与沈欺对视,诚心地道:“歆州之行缺你不可。”
沈欺:“……其实我觉得,也不是不可。”
蔚止言不置可否,笑说:“早些去医馆也好,不耽搁你准备群仙试,你且去吧。”
沈欺别过怀商,随纪桓出发前,背后传来低唤。
“沈欺。”
蔚止言手里还提着灯笼,对他深深一笑:“随后,我自去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