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有天”,仙界本就立于天上,这“天上有天”的天,说的便是仙界诸天其上——四十九重霄,也即天庭的所在。
四十九重霄,神仙宫邸瑞气千条,明霞艳艳,金碧阁台步步开满瑶草琪花,云海沉浮间,隐隐可见得琼楼玉宇次第而列。
待过尽金殿银銮,由云路直上,辟出了肃静一地,蟠龙玄青柱巍峨而立,重兵在列把守。
此方天地题名“方寸天”,司掌仙界之内律法事务,既是掌律断刑之处,兼是关押身负罪债之仙的狱所。
此前堕神华瑶流窜在野多时,今日终得以缉回四十九重霄,押至方寸天受审。
仙官神将列位,方寸天首执仙官陈述其状:“神女华瑶,悖离仙道、堕魍魉域,率离天宫众私据空茫海诸岛,期间戮害海域往来仙商,劫掠灵宝之数无计。其滥害无辜,枉为神族……”
“枉为神族?”
堂下宫装神女被缚仙索囚困,姿容不复华贵,眸中高傲之色未减,口出轻慢:“本宫从不欲做什么神族,何来‘枉为神族’一说?再者本宫脱出仙界已久,你一浅薄小仙依的哪门子仙律,胆敢处置于我?”
方寸天当今首执仙官、一众之长,乃是一位冷峭孤高的真君,面色尤为冷淡,看也不看堂下罪仙一眼,只管判下罪罚,不欲与对方多浪费一个字。
华瑶只当这群道貌岸然的仙官是做贼心虚,叫嚣不停:“怎么,你堂堂一个方寸天的仙首,哑巴了不成?!”
“本宫说了,我华瑶脱出仙界已久,你仙界依的哪门子规矩,判处本宫一个仙界之外的神?!怎么,你们没一个人敢应吗?”
“说的不错。你如今的确算不得仙界中人。”
答话的并非任何一个仙官,华瑶抬首,一杆赤金长枪,映出飒飒英姿。
方寸天的冷面仙首这才开了口,称道:“令夏神女。”
令夏神女,方寸天上一任首执仙官,算来当今仙首还需称其一声前辈。令夏曾经执掌天庭诸般法理刑狱之事,时逾千年,任满后抛却官衔,归入云澜府操持起了招揽新弟子的大计。
这回令夏是接到蔚止言的传信,随仙兵一同将华瑶押回方寸天,见证华瑶受审。
令夏虽已不再执掌方寸天,相较往年,决断不落分毫:“华瑶,你的确早已算不得神仙,但你既扰乱仙界,对无辜之人犯下祸事,自然需受仙律责罚。”
华瑶置若罔闻,鄙夷道:“若非一时不备,尔等怎能拿住本宫?”
“是吗?”
令夏遂问:“赤鳞珠的消息,你是如何得知的?”
华瑶脸色猛然一变。
令夏见状,不慌不忙:“华瑶,你可算明白了?”
——还是多亏蔚然出的主意。
华瑶少时出走仙界、自立离天宫,与妖魔鬼怪为伍。脱出仙界之事,仙界本不必管,只是华瑶近年来格外放肆,频频在仙冥交界空茫海一带兴风作浪,为祸四方已久。
仗着脱离仙界,华瑶行事不知收敛,且因生为神族,自小精于化神术,本尊与化神之间难辨真假。仙界下令缉拿华瑶已久,苦于以上种种,多年不得。
前些日子,方寸天驻在鹿柴坡、雁城两地的仙官,先后探寻到疑似华瑶的人物现身仙界,还置办了大量的清神露。
两地仙官察觉了此事,却装作不知,没让华瑶警觉,而是先向方寸天传报了消息。
华瑶大肆收集清神露,多半是恶孽反噬,急需修补神脉,于是蔚止言喝茶之余,向首执仙官多说了三言两语。
不日,方寸天在追剿离天宫的时候,就有仙官不慎落入陷阱,又不敌华瑶的幻术,透露了方寸天隐瞒多年的秘密——有了赤鳞珠,就可以修补破碎的灵脉。
华瑶面上一阵青一阵白:是,方寸天的仙官被离天宫生擒,正正好发生在她去了鹿柴坡和雁城后。
她那时急于修补神脉,被狂喜蒙蔽了心神,根本不疑有他,现在才转过心思来:
什么仙官“不慎”落入陷阱、什么“不敌”她的幻术、什么方寸天“隐瞒多年”的“秘密”——这些从一开始就是一场计!一场让她对赤鳞珠深信不疑的算计!
令夏见华瑶面色剧变,想事至如今,华瑶也该串起了始末。令夏就将蔚止言告诉她的、他曾与首执仙官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地说给华瑶听:
“赤鳞珠‘可修补灵脉’,又有四十九颗赤鳞珠藏于雁城,这‘秘密’你若得之,必然有所行动。”
“你若要行动,就需挑个时辰。”
而雁城花醒,众仙云集,就是一个会让华瑶觉得适宜鱼目混珠的好时辰。
雁城花醒夜,方寸天早有预料,华瑶一定会分出神识、混入城主府。于是提早布设了埋伏,意图借赤鳞珠作为诱饵、引出华瑶的化神,继而寻出其本尊所在。
不料半途生变,沈欺和蔚止言相遇后撞上了化神,赤鳞珠融入沈欺灵脉,化神逃跑途中误入幻阵、散于容临渊剑下。
令夏当时犹在疑惑,蔚止言自入府后从未再参与过仙界集会盛事,缘何那天一早突发雅兴、提出和她一道赶赴雁城,还破天荒地替她分忧招生大事,请她一道相劝沈欺入府。
后来回了云澜,授令仪式结束了,令夏再问过蔚止言,才知背后的一重因由——原来方寸天早已暗中设了计划,要将华瑶的真身引出来、将她捉回仙界!
这个计划极为隐秘,只怕打草惊蛇,在蔚止言告知前,连令夏也不知情。还是在回了云澜,看着沈欺通过了入府试炼、佩上了云澜令,有令夏追根究底的一问,她才周知了。
她就说了,本来蔚止言的那张入城券是上官留意的,上官留意临时去不得,结果当天蔚止言竟说,那么可以给他一用。
天知道,自从进了云澜府,他们就再没见过蔚止言主动说过要去什么盛会了。
原来蔚止言是出于这个原因,才跟她一起去的雁城。
当然除了这一个蔚止言告诉她的原因,还有没有别的原因,那就只有蔚止言自己知道了。
总之,蔚止言身为提出了擒拿华瑶的这个主意的人,半是主动半是被迫地得知了方寸天的全盘计划,算是从一开始就涉身其中。
然而本该顺利的计划,出现了波折。
华瑶的化神提前被容临渊揪住,引起华瑶警觉,早早地脱了身,无法再从化神做追踪。另一边,引诱华瑶现身的诱饵,赤鳞珠,更是发生了一个无人意料得到的变故。
赤鳞珠——融入了沈欺的灵脉。
华瑶一次不得,必然还会有第二次。如果让她先发现赤鳞珠在沈欺灵脉里,从此探寻沈欺的灵脉,后果会不堪设想。
因为,赤鳞珠修补灵脉的功效,是方寸天为了迷惑华瑶而编造的;而沈欺身上的,那副可以融合六界气泽的灵脉。
那是可遇不可求的,真正能够解除华瑶心病的“药引”。
世上居然有这样一副灵脉存在,只要拥有了它,就能替换掉凋敝的神脉——假如华瑶发现了这点,必然会痛下杀手、取而代之。
——捉捕华瑶的计划,势必要更改了。
蔚止言之所以劝说沈欺入府,除却摊开了对沈欺说的道理,当然还有不曾说出口的原因。
其中一个,是为了将错就错、借着沈欺体内的赤鳞珠,引诱华瑶潜入云澜府;也是为了防止华瑶发现沈欺灵脉特殊、给沈欺招来致命的祸患。
那天令夏听了蔚止言解释,才知道蔚止言在雁城种种举止之下,竟然藏了这么多的机心。
等到今时今日,蔚止言给予方寸天的提议,才由令夏之口说出:“雁城盗宝失利后,你打探到赤鳞珠送入云澜,便会闯入我府。仅凭神识进不得云澜大阵,你要来,只能是真身。”
华瑶潜入时,云澜阵发出戒令,因她是神族,戒令一触即消——云澜大阵从没有误报之说,仙师院暂时不作澄清,是为了让华瑶放松警惕。
实际上,自从华瑶踏入云澜府的那一刻,就已经落进了陷阱。
“虽将你引入府中,还要诱你放松警惕。云澜诸多仙障,你要花费时间查探赤鳞珠的位置,需得先找一处藏身之所。”
“登仙楼内幻境千重,你自恃幻术过人,在你眼中,登仙楼必是你藏身的绝佳地点。”
“当然,你隐藏在云澜府内查探赤鳞珠的时候,离天宫无主,正方便了方寸天瓦解你离天宫的匪众。待到离天宫不存,后患消除,就可以造一个时机,使你现身了。”
令夏说完不由感慨,蔚止言当日所说,竟一句不差——
“华瑶气焰之盛,加之神脉凋零在即,留几步退路予其算计,让其以为诸事尽在掌握,她自会步步陷入瓮中。”
把华瑶引入云澜府后,各处自然有仙师和方寸天的仙官暗中监视。华瑶藏身的登仙楼,也有“守楼人”日夜看顾,隐秘地将华瑶和其他试炼隔绝开来,让她无法接触到任何一个弟子。
——只除了一个例外。
沈欺二度踏进登仙楼的那天,推开试炼前,四周闪过飘忽黑影,那正是华瑶。
好在“守楼人”当时也在登仙楼里,面对沈欺的疑问,只对沈欺说,兴许是他看岔了,就这么将华瑶的存在抹了过去。
否则惊动了华瑶,恐她贸然发作。
直到昨日,云澜多半仙师受召赶往琅環院,府中“守备空空”,华瑶要想取得赤鳞珠,一定会挑这个时机。
看似守备空旷的云澜府,暗地里早有仙官布下,一路跟踪华瑶的动向。
蔚止言将从沈欺灵脉中取出的两颗赤鳞珠放在洗魄灯,华瑶最终的目的,就会是洗魄灯所在的九重仙阙。
只要在九重仙阙设伏,就能擒住华瑶。
可是再度想不到,本该空无一人、只有华瑶闯入的九重仙阙,又多出了一个人——沈欺,他竟是又撞见了华瑶,还被发现了灵脉的秘密,险些陷入绝境。
蔚止言听闻,即刻抛却了那些步步为营的推演,不在任何计划之中的,衔云折挥出厉风,拦在了华瑶面前。
还好,最后也算是顺利将华瑶带回了方寸天。
“好、好、好!”
“好一个方寸天,如此的设计诓骗本宫!”
华瑶自以为是的谋划全是环环圈套,满腔怨愤几要化为实质,周身黑烟躁动。
“华瑶,再勿妄为!”令夏低喝,翦鲸长枪当空挥来,黑烟就此逝去。
缚仙索金光乍现,左右仙兵制住华瑶,首执仙官冷淡依旧,宣读判罚:“神女华瑶有违仙道,其罪无赦,依律废尽神力,永生押入方寸天。”
“哈哈哈!”
华瑶恨极反笑:“永生永生,我哪里还有永生?”
赤鳞珠修补灵脉是假,六界无一的灵脉曾近在眼前却换不得,她神脉将断,身魂将亡,不久就该魂散道消,何苦多此一举!
宫装神女尖声笑着,高高仰首,诘问众仙:“我不愿当神,究竟有什么错?!”
“神族、神族,何等荒谬的二字!”
“六界众生,神仙人鬼妖魔,各族都有轮回,只有神例外!人者妖者,可以修魔、成仙尚且不论;便是仙者、修道之者,尚能坠凡尘、堕妖魔。可笑我却不能!”
“只因神堕即是陨落之始!”
那是许多年前,神女游历人间,得遇知交友人,同游山河数十载,神女不惜舍弃万千寿数,许诺与其共度轮回、再作百世知交。
——但神没有轮回。
生而为神,死而为神。无法成魔、堕妖,亦不能为人、作鬼。
华瑶眼见友人历经百世桑田,成仙堕魔,入凡尘坠鬼道。山河几易,故友变得面目全非。
她这时才明白,当年如何郑重地立下轮回一诺,原来从一开始,就沦为一个笑话。
共度轮回的许诺,分明是个无可实现的诅咒!
从此,神女再也不愿为神,她放弃神仙之身,离经叛道,走到如此地步。
“生而为神,便至死为神。”华瑶声嘶力竭,“这副长生之身,不过是禁锢神族至死的枷锁!"
堂下一时哗然。
首执仙官冷漠表情没什么波动,甚至还露出一分冰冷的笑。
……真是太麻烦了,这些恶人。
作恶就作恶吧,还各有各的谗词邪说,一个比一个喜欢妖言惑众。
首执仙官依旧不给华瑶以眼神,反倒让华瑶误以为无话可说,她重燃气焰:“我欲挣脱枷锁,”她扫视满堂:“何谈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