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过后,药郎再没有因小仙讨厌喝药动过气。两人同进同出,一起上山采药、上街卖药,简直是形影不离。
这日,小仙和药郎再进河童镇,见镇上一群人朝一个方向涌去。
“仙皇再世,济世怀民。仙民一体,万民长生。”
整齐的口号声远远传来。
一群身穿白袍的男女簇拥着一座飘纱的莲花轿子横穿大街,拥护者们撒着花瓣和鲜果,口中反复喊着这句口号。
一些百姓贪嘴,就过去拾捡果子,也会跟着念叨一句“万民长生。”“长生长生……日子好一定要长生。”
药郎躲在别家檐下,将小仙护在身侧,静等这群异教徒过去。
莲花座上,男人头簪翠玉莲花冠,一身白袍飘然若仙。
他透过飞扬的帘纱望去,一眼瞥见路边相依相偎的两小只,红艳薄唇兴味地勾起。
“药郎哥哥,那人是谁啊?这些人怎么跟疯子似跟着他。”小仙攥紧身旁人的衣袖,探过药郎遮挡的肩头不住张望。
药郎拦不住她的好奇,拽着小仙匆匆回村,一路沉默。
“药郎哥哥,你认得莲花轿子上的人吗?”
“不认得。”药郎压下心头复杂的熟悉感,“小仙,郎中说你是撞头发烧才失忆。脑内经脉被淤血堵塞,必须要施针化瘀。”
小仙猛地摇头:“不要。药铺里的病人身上扎好多针,太吓人。”
“可是,不扎针,你不会好啊。”药郎犯了难。
小仙灵机一动,摸向药郎衣兜,里头空荡荡只剩几个铜板。
药郎面色微红,拍开她的手:“小仙,男女授受不亲。”
小仙无视这话:“咱们哪有钱给我扎针?张婶说你这些年采药攒的钱都给我瞧病了。我害得你连去医馆当学徒的束脩都没了。”
“无妨,眼下最要紧得是治好你的病。”药郎晶亮的眸光里闪动坚定,“你是小仙,我的亲人。亲人岂有不照顾家人的道理。”
小仙咧开嘴,柔柔一笑:“药郎哥哥也是我的亲人。可药郎哥哥想当大医者,我却害你连做学徒的钱都没了。”
药郎抚上她额头,与她十指交握:“我还年轻。等小仙病好了,再攒钱给老郎中交束脩。
我们回家吧。”
小仙蹦跳着跟上:“我也要想法子给药郎哥哥赚钱。”
“驾!”
数匹快马擦身而过,溅起的黄泥水泼了两人满身满脸。
药郎挡在小仙身前,被余下马匹溅了一身泥浆。
待快马远去,药郎才放下手,替小仙擦掉脸上泥点:“吓着没?”
小仙摇头,瞪向远去的马匹人影:“有马了不起呀?太过分了。”转回头对药郎露齿一笑,“谢谢药郎哥哥。”
回村后,张婶子一把拉住药郎,回头觑了眼整理东西的小仙,背着她低声道:“今日有伙人带画像来寻人。
我瞧着……”手指悄悄朝后点去,“与她有几分相似。”
药郎微惊:“真是来找她?那你们……怎么说的?”
“还能怎么说?你帮过村里人,大家伙都念你的好。难得天上掉个媳妇给你,都闭紧嘴巴呢。何况,你们又不在村里,他们也找不到人啊。”
药郎有些诧异:“村长他……”
“正好他不在。咱村这穷山偏地,拢共八户人家,谁愿意惹事。”张婶又道,“他们人人骑着大马,领头的是个女子,又急又凶,不答话就像要杀人似。
那画像只给我看了,就我知道画上的人长啥样。
我瞧着他们都不像是好人样,抢在别人前头说:近来村里没有陌生人。
呵呵,小仙在村里都快住一个月。哪是生人啊,对吧?”
她的语气里不乏得意,又提醒句:“以后,你对外就说:小仙是你那在外的爹给你找的媳妇儿。
另外,早些挑个日子把喜事办了,定下名分,人就跑不了,可记下了?”
药郎的脸又红又燥,再又想起回村路上撞见的那群人。他们拿着小仙的画像在镇上打听,若问到药铺,定会知晓小仙的住处。
寻回来是迟早的事。
“张婶,那些人……是好人吗?”
“凶神恶煞,瞧着就不像善人。同在春楼做打手的张无赖没两样。”张婶听见家人唤,拍拍药郎肩头走了。
*
河童镇上,黍离带人进药铺,揪住掌柜就问:“见过画上的姑娘吗?”
女帝摔落悬崖至今已经过去一个月,找遍崖下方圆三十里,马的尸体都找到了,偏就没发现云簪。
唯一的好消息是找不见尸体,人就可能还活着。
如今他们几个队已经往外更远的地方去找。
若再找不到人,黍离要被压力和负疚折磨疯了。
掌柜仔细看画像,忆起小药郎带来的失忆女子,刚要开口,铺门外传来卖莲花的吆喝。
他咽口唾沫,心虚摇头:“不曾见过。”
“郎中呢?你见过吗?”黍离看向貌似郎中的老人。
此时,一名短衣劲装汉子闪入药铺,寻见黍离后附耳道:“袁湘大人传信,在星海道府和东都府交界处见到疑似陛下的女子。”
黍离见老郎中慌乱摇头,赶紧出门,又回头对掌柜和老郎中道:“此事不要对旁人提及。若你们见到此女,亲自报官或告知本地兵马司,朝廷必有重赏。”
掌柜和老郎中连声应诺:“是是……”
等这群人走后,小学徒好奇问:“掌柜,画像上是谁啊,长什么模样?”
掌柜看向进店的白衣人,挥手道:“去去,问什么,还不快去招呼客人。”
白衣人进店绕过招呼的小学徒,给掌柜和郎中在台面上摆一朵玉雕白莲:“以后,白莲教护着你们,保你们衣食无忧。”
“多谢,仙侍。”掌柜扯起笑脸,恭敬道谢。
强龙不压地头蛇,朝廷的人怎么可能天天看顾镇上人。
若得罪白莲教,那才是没安生日子了。
*
药郎忐忑数日,隔三差五就会幻想那些人来带走小仙的场景。
每每想到那场面,心像是被揪起来。
他既盼着那些人找来,又怕他们真找来。经过一番挣扎,最终决定静观其变。
这日,他不能再留家里空等,背上药篓子进山采药。
晌午时分,绿野仙踪,溪水潺潺。
他背着满当当的药篓子下山,瞥见石桥边坐着个头戴白莲帽的人影。
药郎不想多事,记挂家里小仙还没吃午饭,径直过石桥下山。
“小郎中,留步。”白衣人出声拦他,“听药铺掌柜说你家中收留着一位来路不明的姑娘。你可知她的底细?”
药郎一怔,发黑的目光锐利地刺向白纱帽檐下的面容,似要穿透轻纱看清他的脸孔。这让他想起河童镇上的异教徒。
他没有答话,转身便走。
“你不怕她为你招来死劫?”白衣人又道。
药郎轻嗤,笑出声:“呵,我自幼丧母,父亲因兄长之故,携他离乡治病。我独自一人在村中长大,若不是乡亲可怜,早就饿死病死了。”
白衣人默然片刻,从怀中取出一本书抛去,精准落入他后背药篓:“这是从学海儒门流出的儒医药典,你学会它,比镇上庸医可强多了。
若你想和那姑娘在一起,就离开河童镇,往西南去。
否则,她只会给你引来死劫。”
“你……你知道她的身份,她究竟是谁?”药郎回身望去,却已不见白衣人。他从篓子里摸出那本套着布包的书册,翻开第一页,赫然写着:
“上古之人,其知道者,法于阴阳,和于术数,食饮有节,起居有常,不妄作劳,故能形与神俱,而尽终其天年,度百岁乃去。”(出自于《黄帝内经·素问·上古天真论》)
药郎“啪”地合上书,作势想扔又舍不得。气恼地环顾山野,“喂……你在哪?”
山里传来幽幽回音。
他叹了口气,终是记挂家里的小仙,揣好书册匆匆下山。
*
“咳咳……”
小仙被灶烟薰得不行,逃出草屋,懊恼地踢着半死不活的芍药花,“我怎这么笨,连火都烧不好。等药郎哥哥回来,连粥都喝不上。”
明眸滴溜一转,小仙望向不远处的张婶家,拔腿奔去。
她连拖带拽把张婶请出来,就见自家的茅屋已经烧起熊熊大火。
张嫂“哎哟”了声:“来人啊,走水了!快救火啊。”
小仙呆立当场,在张嫂的叫喊下回过神,赶紧冲向草屋。
张婶扔掉舀水的瓢子,急忙喊:“小仙,出来啊,你不要命了。”
药郎从外面赶回来,远远望见家门口围聚一群人,奔过去推开人墙:“小仙……小仙……”
张无赖伸手拦他。
药郎当即发怒:“张无赖,你在我家做什么?你们……小仙?怎么了……”
小仙蹲在地上,一张花猫脸委屈巴巴:“药郎哥哥,我们的家……没了。”
药郎这才发现人墙后的屋子已经一地灰烬,一时不知道作何反应。
张无赖挠挠头:“你家失火了,大伙儿是来帮忙灭火的。”
村里叔伯附和:“都是草屋,点着了就扑不灭,烧光了。”“是啊,我们尽力了。”“药郎啊,你别难过……”
药郎上前拉起小仙,不用他们说也能猜到是怎么回事。
他拍掉小仙衣衫上的灰:“可伤了哪里?”
“没有。”小仙瘪嘴,泪眼汪汪地看向化作乌有的草屋,“对不起,我太笨了……我想给药郎哥哥熬粥……”
药郎心头淌过一阵暖流,那丝怒气顷刻消散。
“你没事就好。”
张婶瞧着两小只情状,又叹又想笑:“药郎,家烧没了,先去婶子家凑合一晚吧。
明儿个,大家伙出把力,帮你把屋子搭起来,总不能让媳妇儿没地方住吧?”
“是啊是啊!媳妇不会做饭是笨了些,但是你会做啊。这年头她掌外,你顾家也是一样。何况,小仙长得这般好看。”村里帮忙的妇人七嘴八舌道。
张无赖也嚷嚷:“往日你白给大家伙儿瞧伤瞧病,咱们帮你搭个草屋也是理所应当。”
“……谢过各位叔伯婶子,麻烦大家照顾我们。”药郎想起归途中碰到的白衣人,“今日,我和小仙先去宗祠将就一夜,其它事等明天再说吧。”
里长点头:“你们用宗祠旁那小屋子吧,里面还有过节时候留下的灶具,先用着。等明日,大家伙再帮你搭房子。”
药郎送走众人,翻捡家中还能用的家当。
可是水火最无情,别说簸箕、晾晒的药材,就连被褥衣裳都烧没了。余下瓦罐瓢盆,不是烧裂就是黑漆漆不能用。
小仙从袖里掏出小臂长的金刚杵,递过去:“药郎哥哥,我们把它当了吧,就有钱盖石头房子了。”
“石头房子?”药郎迎合着笑了声,“小仙失忆前一定是大户人家的孩子吧。”
细皮嫩肉,稍许重点就有青痕,吃不惯苦药、穿不了布衣、不会烧火也不会做饭,说起话来直来直去,一点都不客气。
他望向她手里的武器,知道这东西的来头不简单。
小仙落水被捞起来那日,张婶替她换的衣衫,从袖子里掉出这东西。
金刚杵外面还套只绘绣金银丝的巴掌宽长袋,异常坚韧。
药郎想起那只袋子,赶紧跑回湿烂的灰堆里翻找,终于在石凳子底下寻到用油皮纸包起来的长袋子。
小仙走近:“这是什么?”
药郎默然,将她手中金刚杵塞入袋子,抽紧绳口。
“这本来就是你的东西。那杵的样子奇特,但颜色不起眼,想着你留在身边防身也好。只这只袋子是金银丝编织而成,露在外面太招摇,就压在石凳下。”
小仙摸着长袋子,灵机一动:“真是金银丝编织吗?我们把它卖了换钱吧。这样药郎哥哥就有钱交束脩,去药铺当学徒了。”
“……”药郎神情复杂,望着她天真模样,“小仙,你一点不想寻回家人吗?”
“若他们关心我,早该来找了。你又是从山水里捡起我,说不定……我就是他们不要的孩儿。”
小仙垂下头,抿紧唇,活像是只落水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