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详细些!”云簪不敢置信地上前一步,厉声质问那已气力不支的隐卫。
“太上皇和东暹王刚出南旋道府,在洛川江口岸便遭遇伏击。隐卫们拼死护送他们登船,本欲北上星海道府转东都回宫,不料上游忽来滔天洪水,船身被冲击,人员四散。太上皇和东暹王双双落水,至今……下落不明。
隐卫队长与淮南姑娘正竭力搜寻太上皇踪迹,命属下先行回京禀告。
入宫前……噗……”
话音未落,隐卫终是撑不住呕血一口鲜血。
楚让并指疾点在他胸口要穴,依旧没能稳住伤势。
隐卫彻底晕了过去。
他转向面色发白的云簪:“属下听到宫内隐卫急报后赶过去,正撞见他遭人截杀,出手救下。”
云簪扬眸,眼底寒意冷冽:“知道是谁的人吗?”
楚让面露迟疑,在帝王锐利的目光下垂首:“看招式路数……像是隐卫营的人。”
云簪瞳孔骤缩,厉声传唤:“麻姑,黍离。”
两人应声入殿行礼。
“麻姑,将此人带下去,传常安喜,好生医治照料。黍离,速去宫外,秘密请孙大人、东方元帅进宫见驾。另,遣人召袁云昭入宫,偏殿等候。”
黍离领命,身影迅速消失在殿门外。
麻姑唤人将重伤的隐卫抬下去救治。
云簪让楚让取来大庆地理的木模,指尖重重点在洛川江,沿江往上不远是卧秋山下的水利工程。
“大水……卧秋山下的大坝已经建成两年,灌溉荷卿、胜争、风华三地道府良田。难道有人决堤坝?若是这样,南面卧秋道府、下游星海道府岂不要遭灾!”
她抬眸看向楚让,发现他眼神犹疑:“你……怎么了?”
楚让抿紧唇线:“属下怀疑隐卫营出了叛徒。属下想即刻返回御景山的隐卫营别庄一探究竟。”
云簪眯起眼眸,目光幽深如潭,牢牢锁住他,出口的声音冰冷刺骨:“你……是不是早知道隐卫营有异动?是统领清儒,还是副统领柏山?”
“属下……不知。”楚让紧握掌心,单膝重重地跪地,“只是属下猜测,若是隐卫营的人截杀他,隐卫营必定生乱。若属下这时候回去,说不定能替陛下稳住隐卫营。”
“若此为调虎离山、请君入瓮之计,你此时离朕而去,朕遭人刺杀,又当如何?”云簪凝眸逼问。
“陛下身边有十二隐卫,乃是精挑细选而来。陛下幼时,就有九人跟随陛下,皆是属下几人的前辈。”楚让咬牙道,“隐卫曾经发过誓,此生为陛下而活。”
云簪既然看得穿袁云昭的野心,又怎么会看不明白楚让心中在求什么。
母皇当年的忧虑果然成真——年轻一代的隐卫,其忠诚之心……远不足以相信。
“若真如你所说,你去也是送死。朕给你一道御诏,一块令牌,再把隐四和六拨给你。如若隐卫营真得生乱,朕准你先斩后奏,如若不乱,召柏山入宫见驾。”
楚让抬眸,不及细想,点头应道:“是。”
待他拿上御诏离开,云簪又道:“隐一。”
“属下在!”
“暗中盯紧他们三人。该怎么做,你清楚。”
隐卫共十三人,其中隐四、六,十三即楚让,属于新人。隐一来自于太上皇的贴身隐卫,其余九人自云簪出生就在暗中护卫,照理可信。
云簪等隐一无声退去,独自坐在巨大的木模前。若不是自己发信,非要请母亲和父亲来东都,他们是否就不会遭遇此劫难?
“全是朕的错……”
孙衍几和东方川步履匆匆赶至殿中见云簪。
云簪将事情扼要说明,末了道:“师父、孙公,朝中有你们在,朕放心。接下来,安抚南边的流民也离不开你们。
朕想亲自去洛川江找他们。”
“不可。”东方川抢在孙衍几前快口反对,“眼下局势不明,陛下不可轻易出宫。早在数月前,臣已经接到卧秋兵马司上报,民间兴起白莲教,怀疑是曾经的天师道借名重生,谋反者死灰复燃。”
“白莲教。”云簪敛眉,大庆立国志上记载,东暹王在九乌山路赴死,其背后有天师道和学海儒门的影子。
“白莲教与天师道有关?”
东方川颔首,看向孙衍几:“孙大人,对天师道和学海儒门不陌生吧?”
孙衍几轻抚长须:“前周,夏夔末年是天师道最猖狂鼎盛时期,后来他们的教主李云起带兵北伐,被奸臣风子鸾剿灭。
天师道是苦难百姓自发组成的军队,遭受重创后百姓逃散。教虽不存,但教义被百姓留存民间。
近年来,北方慕容氏刚被平定,南方又起小乱。”
“兵马司对此行动过几次,仍是屡剿不尽。”东方川微叹,望向女帝:“南边人向来野蛮,又崇尚宗教学说,不论是天师道还是白莲教,都倡导前周遗风——仙皇一体,万民共生。
当年,天师道与学海儒门勾结,携裹东暹王称帝。陛下的父亲是为天下黎民不浴战火,舍弃一切,用假死之法令军士退役返乡。
在那些遗众心里,舍下梦里可能的万贯家财,恐怕早对大庆积怨甚深。如今,他们是正式卷土重来。”
孙衍几理会过来:“陛下,东方将军说得对,此时千万不能出宫。太上皇和东暹王双双出事,说不定就是白莲教的阴谋。他们正在宫外等陛下自投罗网呢。”
东方川:“不错。陛下,臣和孙大人答应过太上皇,一定要护你周全。民间皆知太上皇在紫宸殿颐养。若你出宫去寻,一不可大肆宣扬,二来外面危机四伏,难以保全。”
“陛下,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啊。”孙衍几紧接道。
东方川见云簪沉默不语,猜不中她的具体想法,又道:“臣会调遣南旋、卧秋、星海三地兵马司暗中寻找他们的踪迹,明面上就说是抗灾护民。”
孙衍几也道:“此外,若真是卧秋水坝决堤,恐怕是江南人不满胜争三府良田肥沃,引起下游卧秋、星海等地湿地变旱,断了部分渔民生计。
此前,卧秋府确有相关奏报。只是臣认为与三府良田相比,部分渔民可以转为开垦旱地……
现今看来,此事还得从长计议。陛下,当依东方将军安排。明日大朝会,朝上事务须如常进行,绝不可出半分纰漏。”
云簪垂眸,轻轻点头:“时值深夜,劳烦师父、孙公奔波入宫,便在偏殿歇下吧。”
孙衍几和东方川看她似乎被按下出宫心思,忧心忡忡退出殿。
云簪随后就让黍离把袁云昭带入殿。
她凝视沉默不言的袁云昭:“明日,你代朕上大朝会。珠帘垂落,无人敢窥探帘后真容。麻姑。”
麻姑行礼,忧心地低垂视线。
“你留在此处看着她,明日自有人告诉你如何做事。”
麻姑张口想阻止,想起前几天所受责罚。
淮叶掌宫说:皇权之威,无人可撼。
终将不妥的话咽回,应声道:“是。”
袁云昭见陛下带黍离离开,急追一步:“陛下,为什么……你舍得抛下这一切离开?”
云簪回身,从她那双跃跃欲试的眼睛里看到野心:“你从来没低头细看过自己吧?”
她毅然转身,步出太极宫。至殿外,沉声吩咐菽娇和稷姜,“明日,告知孙衍几和东方将军,朕已出宫。另,提醒东方将军:朕,不想重蹈前周金平年间皇宫和朝堂的惨事。”
两人肃然领命。
黍离携云簪悄然跃出皇宫。
至宫外,隐二已驾来一辆不起眼的马车。
云簪上车更衣,只听一声马嘶,车驾如离弦之箭直奔东都城外。
*
刑部尚书府邸,蹲守城门的衙役在门外向管家禀告:南城门于寅时开启。
书房内,管家在门外将此事告知屋内主人。
清儒扬声让他退下,在棋盘上轻轻落下一白子:“陛下已经出城。”
对面黑子顺势落盘:“大人也是时候动身了。”
天光未破晓,数十骑黑马如幽灵般在城门开前一刻钟驰骋而去。
*
大朝会上,孙衍几站在朝臣前方,蹙眉望向凰庭珠帘后模糊的“女帝”身影,强自按捺心绪,与六部臣工如往常议政,尤其提到江南水利的问题。
忽然,他目光扫过班列,不解问:“刑部尚书,清儒何在?”
班均出列:“回丞相大人,昨夜尚书偶感风寒,告假在家休养。今晨,刑部已遣人至吏部报备。”
李柳絮颔首:“确实收到清儒大人的告假文书。”
孙衍几狐疑地扫过几人,强压心头疑虑,继续议事。
珠帘后的袁云昭坐在上面,真切体会到什么叫权势。
她不过轻轻地咳了一声,满殿议政之声便戛然而止。然而,对上东方川那淬了冰般的眼神,她只能悻悻然作罢。
散朝后,东方川与孙衍几联手将袁云昭“请”回太极殿。
面对宛如惊弓之鸟般瑟缩的袁云昭,两人眼中俱是刀锋般的冷意。
陛下临走前说:不要发生前周、金平年间的惨事。
其事有二。
其一,前周宦官——梵阳专权。他与太医高苗、奸臣莫云长串通,谋害前周女帝身边的诸多亲近宫人,以致于当时的女帝无人可用,更无法向外通信求救。
其二,宦官党羽以各种名目杀害朝臣,少府祁缙云、少师沈长清、副统领卫南勋,这些忠君者尽皆惨死。
云簪离开前提醒这句话,是让东方川和孙衍几提防袁云昭。
不要小瞧一名近侍或者替身,真聪明者会谋算,就能祸国殃民。
袁云昭没有读过什么史书,如今这些大人要用自己,就有恃无恐:“是陛下命我如此行事。二位大人难道要抗旨?”
孙衍几微微摆手,示意东方川上前。
东方川一把钳住袁云昭下颚,力道之大犹如铁钳:“你以为大朝会是什么地方,容你想咳就咳么?
既然陛下‘圣体违和’,那就居宫静养。
麻姑,传太医正常安喜,为陛下开一剂安神静养的汤药。”
袁云昭这才觉出灭顶危机,忙慌跪下:“两位大人恕罪,小的知错了,再不敢在大朝会上造次。”
孙衍几伸手轻拦东方川,将袁云昭虚扶至御案旁的座椅:“陛下怎么能向臣子下跪。”
又把胆战心惊得她按在椅上,“听闻陛下已习得批写‘阅’字,那开始吧。”
“是。”袁云昭稳了面色,憋着口气坐下,翻开奏折,在孙衍几的注目下一笔一划地写“阅”。
孙衍几抚须点头,慈爱地赞句:“不错。只是笔力虚浮,稍有欠佳。陛下,待这些奏折批完,再加写一百‘阅’字。”
袁云昭顿了顿,想起云簪当日那句“当是练字”,一时间脸上火辣辣地烧起来。
东方川压住唇角的笑意,想起私自离宫的云簪,愁云又笼上眉梢。
“孙大人,我已遣袁湘带二十金吾卫假扮地方兵马司前往星海道府,希望能在途中截住陛下,带她回来。”
“嗯。”孙衍几轻叹,“明日便是初八……不知道陛下能否及时赶回。”
东方川的目光随之落在正埋头苦写的袁云昭身上。
若陛下赶不回……那及笄大礼,岂不是要由这赝品顶替?真是……便宜她。
“但愿吧。”
低头书写的袁云昭拉起唇角,心里这“阅”字写得越发潦草,但手底下的“阅”字迫于孙衍几的官威,一笔勾画,倒是有那么几分气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