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花园的书房,死寂如同凝固的琥珀。窗外城市的霓虹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投下光怪陆离、扭曲变幻的色块,却照不进顾沉舟周身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他依旧跪在那里。
昂贵的丝质睡袍沾着酒渍,褶皱不堪地裹着他高大却微微佝偻的身躯。双膝砸在坚硬地面的闷响仿佛还在空气中回荡,余音震得他灵魂都在颤抖。散落的旧照片上,少年顾舟那双温柔专注的眼睛,被一滴、又一滴滚烫的液体洇湿,变得模糊不清。那不是汗,是泪。是他顾沉舟,这个被恨意淬炼成冰冷武器的男人,在深更半夜,对着背叛者的旧照,流下的屈辱而滚烫的泪水!
巨大的痛苦如同最沉重的铁锚,将他死死钉在这片冰冷的地狱里。七年筑起的恨意高墙,自以为坚不可摧的复仇堡垒,在窥见白翊跪地忏悔的监控画面、在醉酒后脱口而出的昵称、在怀中那滚烫依偎的温度、以及此刻对着旧照溃堤的软弱面前,轰然崩坍!露出底下深埋的、从未愈合的、鲜血淋漓的旧日疮疤——那被抛弃的绝望,那被碾碎的信任,那深入骨髓的爱而不得!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悲鸣从喉咙深处挤出。顾沉舟猛地抬起手,不是去擦泪,而是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拳砸向身旁冰冷的保险柜门!
“砰——!”
沉闷的巨响在死寂的空间里炸开!指关节瞬间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剧烈的疼痛尖锐地刺入神经,却奇异地带来一丝短暂的、近乎自虐般的清醒。
为什么?!为什么恨了七年,报复了这么久,却在这最后的关头功亏一篑?!为什么看到白翊跪在这里忏悔,心会痛得像被凌迟?为什么听到他高烧中喊冷,身体会不受控制地冲过去?为什么……对着这张该死的旧照,会流下这该死的、懦弱的眼泪?!
“顾沉舟……你他妈就是个废物!”他对着虚空嘶吼,声音沙哑破碎,充满了自我厌弃的暴戾。恨意如同回流的毒液,瞬间再次试图吞噬那短暂的清醒。“是他毁了你!是他把你变成这样!他根本不配!他活该!他……”
“顾总?”
一声带着惊惶和极度不确定的微弱呼唤,如同细针般刺破了顾沉舟混乱的自我鞭挞。
书房门口,白翊不知何时站在那里。他显然是被那声巨响惊醒,拖着高烧初退、依旧虚软的身体,扶着门框。他身上只穿着单薄的睡衣,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底是浓重的青黑和未散的惊悸。他看着书房里跪在地上、状若癫狂、手背鲜血淋漓的顾沉舟,巨大的震惊和恐惧让他浑身都在微微颤抖。
空气瞬间凝固成冰。
顾沉舟的身体猛地僵住!所有的自我厌弃和汹涌的恨意在瞬间被一股更强烈的、被窥见最不堪狼狈的暴怒所取代!他猛地抬起头,那双被泪水洗过、此刻却布满骇人红血丝的眼睛,如同淬了毒的利刃,死死钉在白翊惊惶失措的脸上!
“谁让你进来的?!”顾沉舟的声音如同破锣,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狂暴的戾气,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向白翊。“滚出去!立刻!马上!”
巨大的恐惧让白翊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撞在门框上,发出轻微的闷响。他看着顾沉舟手背上刺目的鲜血,看着地上那张被泪水洇湿的旧照片,看着男人眼中那混合着痛苦、暴怒和巨大羞耻的疯狂,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痛得无法呼吸。
“你……你的手……”白翊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无法掩饰的担忧和恐惧。
“我的手?”顾沉舟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嘴角勾起一抹残忍到极致的弧度。他撑着冰冷的保险柜门,踉跄着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巨大的压迫感逼近白翊。每一步都像踩在燃烧的炭火上,充满了毁灭的气息。“你在可怜我?白翊?看到我这副样子,你是不是很得意?嗯?”
他停在白翊面前,近得能感受到对方因为高烧和恐惧而紊乱的呼吸。染血的手猛地抬起,却不是攻击,而是粗暴地捏住了白翊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直面自己眼中那翻涌着惊涛骇浪的深渊。
“看着我!”顾沉舟低吼,灼热的、带着血腥味的气息喷洒在白翊脸上。“看看我这个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傻子!看看这个跪在这里对着旧照片哭的废物!你是不是觉得你赢了?用你那廉价的眼泪和装模作样的忏悔,就能把我耍得团团转?!”
巨大的屈辱感和灭顶的悲伤瞬间淹没了白翊。泪水汹涌而出,他用力摇头,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我没有……我没有耍你!顾沉舟……对不起……我真的……”
“闭嘴!”顾沉舟猛地收紧手指,力道大得让白翊痛呼出声,下巴仿佛要被捏碎。“对不起?又是对不起!白翊,你的‘对不起’值几个钱?!它能换回我被你丢在考场外的前途吗?它能抹平我这七年在地狱里爬行的每一天吗?!”
他的情绪彻底失控,积压了七年的痛苦、怨恨、被背叛的绝望、以及此刻被彻底撕开伪装的羞耻和脆弱,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倾泻而出!
“你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吗?!”顾沉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泣血的控诉。“看着你站在聚光灯下,光芒万丈,被万人追捧!而我呢?!我像条狗一样在泥泞里挣扎!为了爬上来,我什么都做过!尊严?良心?早就被你亲手碾碎了!我变成今天这个冷酷无情、满心仇恨的怪物,都是拜你所赐!白翊!”
白翊被他眼中的痛苦和疯狂灼伤,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巨大的愧疚如同最沉重的枷锁,将他彻底压垮。“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顾舟……我……”
“别叫我顾舟!”这个名字如同最后的导火索,瞬间引爆了顾沉舟所有的理智!“你不配!那个干净的顾舟早就死了!被你亲手杀死了!”他猛地松开捏着白翊下巴的手,转而狠狠抓住白翊单薄的睡衣前襟,将他整个人粗暴地按在冰冷的门板上!
“咚!”后背撞上坚硬木板的剧痛让白翊眼前发黑。
顾沉舟赤红的双眸死死盯着他,胸膛剧烈起伏,如同困兽最后的挣扎。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却陡然低了下来,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绝望的嘶哑,一字一句,如同泣血般砸进白翊的灵魂深处:
“你毁了我……白翊……你把我变成了一个连自己都唾弃的怪物……可最可笑的是什么?你知道吗?”他的声音颤抖着,充满了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自我厌恶,“最可笑的是……看到你跪在这里哭……看到你生病发抖……我他妈……我他妈居然还会心疼!”
轰——!!!
如同九天惊雷在白翊脑海中炸响!他难以置信地睁大了泪眼,看着近在咫尺的顾沉舟。那张被痛苦和暴戾扭曲的脸上,此刻清晰地写满了深不见底的绝望、自我厌弃,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赤裸裸的、从未熄灭的爱!
“我恨你……我恨不得把你撕碎……”顾沉舟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浓重的哽咽,高大的身躯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仿佛支撑他的所有力量都在这一刻被抽干。他死死地盯着白翊的眼睛,那眼神不再是纯粹的恨,而是爱恨交织到极致、足以焚毁一切的疯狂熔岩。
“可是白翊……”他几乎是用气音,带着一种崩溃般的、泣血的告白,说出了那句禁锢在灵魂深处七年、此刻终于冲破恨意堤坝的真相:
“我他妈更恨我自己……恨我过了这么多年……还是忘不掉你!恨我看到你痛……我这里……”他猛地抓起白翊冰冷颤抖的手,用力按在自己剧烈起伏、仿佛要炸开的胸膛上,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还是会痛!”
话音落下的瞬间,顾沉舟像是被自己这句赤裸裸的告白彻底击溃。他猛地松开白翊,高大的身躯踉跄着后退几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书桌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他颓然地顺着桌沿滑坐在地,双手痛苦地插入微湿的黑发中,宽阔的肩膀剧烈地、无声地颤抖起来。
崩坍的堤坝之后,是爱恨交织、一片狼藉的废墟。冷酷的帝王终于在他恨之入骨也爱之入髓的背叛者面前,卸下了最后一块名为“恨”的遮羞布,露出了那颗千疮百孔、鲜血淋漓的心。
白翊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缓缓滑落,跌坐在同样冰冷的地板上。他看着那个蜷缩在书桌阴影里、浑身散发着巨大痛苦和自我厌弃的男人,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下。顾沉舟那泣血的告白,像最锋利的刀子,也像最滚烫的烙印,狠狠刺穿了他早已破碎不堪的灵魂。
原来,恨的背面,是这样深不见底、鲜血淋漓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