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休息室的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顾沉舟靠在冰冷的门板上,紧闭着双眼,胸膛剧烈起伏,沉重压抑的呼吸声是这方寸空间里唯一的声响。手机屏幕早已熄灭,但那监控画面中白翊跪地痛哭、泣血忏悔的景象,却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灼烧着他的神经。
“对不起……顾舟……是我毁了你……”
那一声声破碎的哭喊,带着巨大痛楚和绝望,仿佛还在他耳边凄厉地回荡。七年筑起的恨意高墙,在那毫无防备的、最卑微脆弱的忏悔面前,被硬生生凿开了一道狰狞的裂口。冰层之下,被刻意冰封的旧日伤痛如同苏醒的岩浆,剧烈地翻涌着,带来尖锐的灼痛和一种近乎灭顶的茫然。
他猛地睁开眼,深邃的眸子里翻涌着惊涛骇浪,有被冒犯领地震怒的余烬,有被窥见软弱的暴戾,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强行撕开伪装、直面血淋淋真相的剧痛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恐惧的动摇。
不能再待下去!顾沉舟像一头受伤的困兽,猛地拉开门,大步流星地走回办公室。外面等待的高管们被他周身骤然降至冰点的恐怖低气压震慑得噤若寒蝉。
“会议继续。”顾沉舟的声音比西伯利亚的寒风更冷,没有任何解释,重新坐回主位。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冰冷的商业数据上,用绝对的控制和理性的逻辑去压制心中那片混乱的废墟。然而,白翊跪在冰冷地面的颤抖背影,却如同鬼魅般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会议在一种令人窒息的压力中草草结束。高管们如蒙大赦般迅速离开。偌大的办公室只剩下顾沉舟一人。死寂再次降临。他疲惫地靠进宽大的椅背,手指用力揉捏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报复的快感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深沉的、令人作呕的疲惫和一种巨大的、无法填补的空虚。
山顶花园。书房。当白翊终于哭到力竭,泪水干涸,只剩下身体无法控制的细微抽搐时,巨大的恐惧才后知后觉地攫住了他。他做了什么?!他竟然闯入了顾沉舟的禁地,跪在他的保险柜前崩溃大哭!这无异于自寻死路!他挣扎着从冰冷的地面上爬起来,膝盖因为长时间的跪地而麻木刺痛,身体虚弱得几乎站立不稳。他不敢再看那个冰冷的保险柜一眼,像逃离瘟疫现场一样,踉跄着冲出书房,几乎是爬回了客房。巨大的恐慌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让他蜷缩在床上,瑟瑟发抖,等待着未知的惩罚降临。
然而,一整个下午,风平浪静。顾沉舟没有回来。周谨送晚餐时,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这种反常的死寂,比直接的暴怒更让白翊感到恐惧。暴风雨前的宁静,往往酝酿着更可怕的毁灭。
夜色再次笼罩山顶花园。白翊躺在黑暗中,毫无睡意,神经紧绷得像一张拉到极致的弓。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高度紧张让他如同惊弓之鸟,任何细微的声响都能让他惊跳起来。
深夜,熟悉的、沉稳的脚步声终于在走廊响起,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客房门外。白翊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他死死地攥紧了被子,屏住呼吸,连眼珠都不敢转动一下,死死地盯着那扇紧闭的房门。门把手……转动了!无声的恐怖瞬间扼住了白翊的喉咙!他几乎要尖叫出声!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缝隙。走廊壁灯昏黄的光线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光痕。顾沉舟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逆着光,看不清表情,只有一股浓烈的酒气和冰冷雪松混合的危险气息,如同实质般弥漫进来。
他没有开灯,只是站在门口。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时间仿佛凝固了。白翊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在耳膜里奔流的轰鸣声,能感受到那道穿透黑暗、如同实质般的冰冷目光,牢牢地钉在自己身上,带着审视,带着探究,或许还有……被书房监控画面点燃的、尚未平息的暴怒?
巨大的恐惧让白翊几乎无法呼吸。他紧紧闭上眼,等待着审判的降临。是暴戾的惩罚?还是冰冷的驱逐?
然而,预想中的狂风暴雨并未降临。
几秒钟后,门口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几乎微不可闻的叹息。那叹息极短,极沉,带着浓重的酒意和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疲惫。随即,门被轻轻地带上了。脚步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是朝着主卧的方向,沉重而缓慢。
白翊猛地睁开眼,难以置信地望着重新紧闭的房门,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他……他走了?只是……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那声叹息……是错觉吗?
巨大的困惑和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席卷了他。顾沉舟的反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没有暴怒,没有质问,只有沉默的注视和那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这代表了什么?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还是……那监控画面带来的冲击,让顾沉舟也陷入了某种混乱?
这一夜,白翊在极度的不安和疲惫中辗转反侧,直到天色微明才昏沉入睡。
接下来的几天,山顶花园陷入一种极其诡异的平静。顾沉舟依旧早出晚归,周身的气场冷硬如初,但对白翊的存在,似乎进入了一种奇特的“观察期”。他不再下达那些刁难的指令,也不再刻意无视,更像是一种……漠然的放任。周谨的照料依旧精确,但白翊能感觉到一种更加微妙的距离感。
白翊则如同在悬崖边行走,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书房事件带来的恐惧并未消散,但那晚顾沉舟站在门口沉默注视的画面和那声若有似无的叹息,却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更大的涟漪。赎罪的念头并未因恐惧而熄灭,反而在顾沉舟这种反常的“平静”下,滋生出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他开始尝试在顾沉舟的“习惯”上做得更细致、更不着痕迹。
除了那杯清晨准时出现在书房门口、温度完美的手冲咖啡,他开始留意顾沉舟书桌上文件的摆放。他发现顾沉舟习惯将正在处理的文件放在右手边一臂远的距离,待处理的放在左手边。于是,在周谨整理后,他会悄悄进去,将可能被移动位置的文件,按照那个精确的距离重新摆放好。
一次,他注意到顾沉舟阅读一份厚重的项目报告时,微微蹙起了眉头,手指下意识地在桌面上叩击了三下,然后端起咖啡杯,却发现杯子已经空了。白翊的心猛地一跳。他几乎是屏住呼吸,在顾沉舟下一次去开会时,极其小心地进去,拿起那个空了的骨瓷杯,清洗干净,重新冲好一杯温度恰好的咖啡,放在他习惯的位置,分毫不差。
做完这一切,他像做贼一样迅速退出书房,心脏狂跳不止。他不知道顾沉舟会不会发现,发现了又会如何反应。这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如同在刀尖上跳舞,充满了危险,却也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悲壮。
这天傍晚,顾沉舟回来得比平时早。他径直走进书房。白翊躲在客厅的角落,紧张得手心全是汗。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书房里没有任何异常的动静。没有杯子被摔碎的声音,没有冰冷的质问。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一如既往。
就在白翊以为自己的试探又一次石沉大海,准备带着失落离开时,书房的门突然被拉开了。
顾沉舟站在门口,手里拿着那个白翊刚刚续满的咖啡杯。他的目光扫过客厅,精准地落在了正准备起身离开的白翊身上。
白翊的身体瞬间僵硬!巨大的恐惧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看到了!他发现了!
顾沉舟的目光在他苍白的脸上停留了几秒。那眼神深邃难辨,不再是纯粹的冰冷审视,更像是一种评估,一种探究,甚至……带着一丝极其隐晦的、难以解读的复杂。
他没有说话。只是端着那杯咖啡,在客厅中央那张宽大的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位置,正好对着白翊所在的角落。
他没有喝咖啡,只是将杯子随意地放在旁边的矮几上。然后,他拿起一份财经报纸,姿态放松地靠在沙发上,垂眸看了起来。
空气瞬间凝滞。
白翊僵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般从顾沉舟身上散发出来,将他牢牢笼罩。他感觉自己像被钉在标本板上的蝴蝶,暴露在对方的视线之下,无所遁形。顾沉舟想做什么?用这种无声的压迫来惩罚他?还是……在观察?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只有顾沉舟偶尔翻动报纸的细微声响,在空旷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白翊的神经绷紧到了极致,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身体因为长时间的紧张而微微颤抖。他不敢看顾沉舟,只能死死地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控制不住颤抖的手指。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白翊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无声的压力彻底压垮时,顾沉舟终于有了动作。
他放下手中的报纸,目光再次投向白翊。这一次,他的视线落在了白翊因为紧张而死死交握、指节泛白的手上。
“手,”顾沉舟的声音低沉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的语调依旧平缓,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不再是命令,更像是一种……陈述?“抖什么?”
白翊的心猛地一沉!巨大的窘迫感瞬间席卷了他!他下意识地想把手藏起来,却僵硬得无法动弹。他张了张嘴,想解释,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顾沉舟看着他窘迫慌乱的样子,深邃的眼眸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他没有再追问,也没有继续施加压力。他极其自然地收回目光,重新拿起报纸,仿佛刚才那句问话只是随口一提。
然而,就在他重新垂眸看报的前一秒,白翊似乎捕捉到了他唇角一丝极其短暂、几乎无法察觉的、近乎无奈的……松动?
那细微的弧度稍纵即逝,快得如同幻觉。
但白翊的心跳,却因为这微不可察的变化,猛地漏跳了一拍。
顾沉舟没有再说话。他继续看报,姿态依旧放松,但笼罩在白翊身上的那种无形的、巨大的压迫感,却似乎悄然消散了一些。客厅里只剩下报纸翻动的沙沙声,和窗外城市渐次亮起的灯火。
白翊依旧僵在原地,不敢动,也不敢放松。但心口那块巨石,却因为顾沉舟那句看似随意却不再冰冷的问话,和他唇角那瞬间即逝的松动,悄然挪开了一点点。
试探的触角,似乎第一次,触碰到了冰层之下,一丝微弱的、属于“人”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