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恒抵达松山时正逢一场暴雨。
只李寒一个人没有甲穿,头戴竹笠,在电闪雷鸣里大声喊道:“大伙仔细脚下,油布都蒙好,切勿淋了粮食!”
梅道然指挥大军行进,“这么大的雨,怪不得会涝。”
细柳营归顺后,由萧恒整合收编入潮州营,许仲纪亦在其列。他腰刀在鞘,手中却握崔清那杆长枪,抹把脸对萧恒道:“这雨再这么下下去只怕外头也得淹,咱们不好驻扎啊!将军,还是早些进城为妙!”
李寒当即道:“松山内部还没有摸清,进城不能急于一时。”
萧恒拨马掉头,喊道:“城郊东北坡有处高地,还算平坦,全军进发此地扎营!蓝衣派哨子查探,看看松山城关守卫如何。若没什么异样,你亲自去一趟,将文书带去,说我们前来捐粮。”
梅道然道:“咱们大军在此,说是捐粮人家肯信?”
萧恒道:“无需隐瞒,他若问,直接讲给他,要借宝地一用,绝不伤及百姓!”
现在也没什么更好的法子,梅道然也说不准李寒这一出搞的是险招还是昏招,抱拳领了军令,振鞭快马而去。
雨水一阵大似一阵,等潮州营暂时扎好营帐,已是一群泥人泥马。李寒命令清点人数粮草,便往萧恒帐篷里去。
帐中仍听得暴雨如注,帐身也微微晃曳。探哨正向萧恒禀告:“松山刺史丁忧未归,只一个长史代为统管。”
萧恒沉吟,“属实?”
探哨道:“他们大门不开,梅统领前去喊话,上头便说只有长史守城,不敢擅专,要与府中同僚共同商议个章程。”
李寒走上前,“没有直言拒绝?”
探哨摇头,“没有。这事也出乎梅统领意料,才叫属下赶紧回来禀报将军。”
李寒示意他退下,摸着嘴唇说:“若一州长吏不在,属官一般不敢和我们这些‘叛逆’有所交往,约莫坚壁清野,以免落人话柄。不然刺史回来,随时能以通敌之罪将他论处。”
这位长史的回话太模糊了。
李寒缓缓撕着嘴皮,“或者是我多心,又或者是松山缺粮太久,他为生民所计……”
他手被人猛地一敲,从唇边放下来时萧恒已撤回手腕再次开口:“还是先等蓝衣的消息。”
直至深夜,梅道然才从大雨中赶回来,还带着一个同行之人。
梅道然将盔摘下来控水,对萧恒道:“这位是松山长史郦丛芳,来与将军面议捐粮一事。”
郦丛芳敢只身入营,不管胆气还是诚意都远出萧恒所料。郦丛芳没有下拜,只是拱手一揖,“见过镇西将军。”
萧恒垂手扶他,“辛苦郦长史冒雨而来。长史愿意见我,心中应当有了考量。”
郦丛芳垂着头,雨水沿他的须发滚落,六品绿袍也被淋成深黛之色。他躬身问道:“将军果真要捐粮?”
“是。”
“敢问将军,能捐多少粮食?”
“现有新粟五万石,陈米八万石。这场大雨下来,恐怕会有两三万的磨耗。”萧恒道,“我知松山人口众多,这些粮食取用时间不能长久,但长史想必听闻,我手中有条粮道。若松山不弃,愿为供粮。”
郦丛芳凝视他片刻,问:“将军这十余万石粮食,要如何交易?”
萧恒道:“我同长史讲了,是捐粮。”
“不取分文?”
“不取分文,但有两个条件。”萧恒道,“其一,我的人要主持分粮。”
李寒和他目光一对,缓缓点头。
万一松山州府内部收了粮食并不发放,而是高价销售谋取暴利,那萧恒此举就不是救民而是害民。另外,他虽说是捐粮,但也不是大公无私的赈济,做这个好事最重要的就是赚个民心名声。以粮买名,这也是萧恒的目的之一。
再者松山城中虚实如何,总得有人眼见耳闻。
郦丛芳道:“其二。”
“其二想必梅统领已经讲过了。”萧恒道,“请松山为我依凭,以拒许凌云大军。”
郦丛芳许久不言,萧恒也不催。帐外大作雨声如同鞭棰,郦丛芳终于抬起眼睛,“那松山便是附逆之行。”
萧恒点头,“的确。”
一直沉默的李寒悠悠开口:“郦长史的思虑不无道理,但松山粮荒许久,想必也向朝廷请求过赈济,如今长史肯与萧将军谈判,说明赈济粮已经指望不上。一边是君威一边是口粮,我们也不逼长史,长史好好想想。”
郦丛芳肯来,说明心中已经有了偏向。
半晌,郦丛芳道:“在下并非信不过将军,但此事体大,在下请去验看粮食。”
萧恒看向李寒,说:“可以。”
李寒接道:“正如长史所言,此事体大,我们也得验看长史衣衫,还望长史体谅。”
郦丛芳也不恼怒,张开双臂。梅道然上前搜身,摇了摇头。
李寒又道:“准备一抬竹竿,请长史蒙眼前往。”
正如郦丛芳要求验看粮食是怕萧恒滥竽充数,那李寒搜身便是为防他怀物做标记,蒙眼是为防他记路。
做交易就是交换利益,必须周全。
郦丛芳显然明白这个道理,也任其所为。
梅道然青泥出身,任何把戏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亲自陪同前往。
帐外抬竿声和脚步声隐在雨中,只剩萧恒和李寒两个人。萧恒问:“你觉得如何?”
李寒想了想,“他的分寸很好。”
既没有过分亲热,也不显得冷淡。不卑不亢,就事论事,是谈生意该有的样子。
这样目的明确的利益交互,更能让人放下心来。
雷鸣雨响之声涌灌入耳,萧恒道:“雨下得太大,从关外很难探听出什么。要知道底细,还得入城。粮食也放不久,就算有帐篷,再过几天也得沤烂。”
“进城不能再拖。”李寒说,“但也不能太快。”
萧恒和他对视,李寒看着他的眼睛点点头。
约莫过了一刻,郦丛芳再度打帐进来,梅道然紧跟身后,对萧恒一颔首。
萧恒快速一眨眼,看向郦丛芳,“郦长史以为如何?”
郦丛芳深吸口气,后退一步,拱手一揖到底,“在下代松山各位州吏,愿请萧将军入关放粮。”
萧恒上前扶他一把,说:“明日我叫梅统领随长史同往,先放粮一万石。”
“五千石吧。”李寒打断,“有劳梅统领,这一万石粮食明后两日分两次发放。一切得当,将军再带剩余十万石粮草入关。”
他笑看郦丛芳,“如此安排,郦长史以为如何?”
郦丛芳深深看他一眼,点头道:“好。”
一桩事将将谈定,由许仲纪护送郦丛芳返程。梅道然找了块手巾,也是湿的,他随意擦了把脸,说:“军师谨慎。”
李寒笑道:“我们和松山没有过来往,还是小心为上。”
萧恒给梅道然端了碗热水吃,“明天你带五千石粮食进去,摸一摸城中虚实。没有问题,二次放粮之后,我们就率军入城。”
“将军,”李寒突然叫道,“太晚。”
“太晚?”
“太晚。”李寒笑道,“还请将军下令,全营整点装束,若无错漏,后日入关。”
***
后日。
“今天就入城?”郦丛芳愣了。
他本是迎接梅道然第二次放粮,谁料一出城门,竟伫立萧恒麾下三万之众。
郦丛芳忙赶往萧恒马前,“将军不是议定先放完一万石粮食吗?昨天刚放了五千,怎么今日突然……”
“梅统领昨日放粮顺利,足见松山诚意。诚意到了,自然不拘泥这一日两日。怎么,将军早些发放全部粮食,郦长史觉得不好?”
李寒按马在萧恒身侧,仍一袭青布衣衫。雨势未停,他便戴斗笠披蓑衣,唯一年轻点的脸叫影子罩住一半,活像个钓鱼回来的小老头。
他言笑晏晏:“怎么,长史高兴糊涂了,还不请将军就此入关吗?”
郦丛芳欲言又止,终究向马前一揖,叫道:“开正门,迎镇西将军入城!”
大雨滂然,城门轰然而开,其后一片幽幽雨色。
萧恒一踢马镫,领头策马入城。
城门之下一片晦暗,李寒向梅道然使个眼色。
梅道然跳下马背,旋即消失在人群雨幕之中。
虽是雨天,街上行人却依旧拥攘,更有支着油布棚做生意的。这么多年松山从未有过大军进驻的阵仗,百姓纷纷夹道观看。油伞连油伞,斗笠衔斗笠,在道旁房舍下又搭出数道屋檐。
粮车跟在萧恒之后,十万石粮食便是近二千粮车,绵延如龙,尤为壮观。
突然,萧恒缰绳一紧,压低声音叫一声:“仲纪。”
许仲纪跟在他身后,忙驱马到他身边,听萧恒问:“昨日放粮时你也在场,领粮的时候有没有生乱?”
许仲纪摇头,“秩序很是井然。”
“官府出了多少人?”
“折冲府一支巡逻队,得有百余人。”
“多少百姓去领粮食?”
“按理是一户一石,怎么也有五六千户。”
“松山百姓近十万,按一户五口算,至少有两万户。”萧恒道,“剩下没领到粮食的一万五千余户,没有聚众闹事?”
许仲纪想了想,“的确没有,或者是有官府镇场,瞧这位郦长史行事,想必治下也有手段。”
萧恒却说:“不对。”
他环视四周,压压天空之下,粮车中油布隆成山丘。百姓于道旁伫立,虽雀跃兴奋,却没有上前一步。
不争不抢,井然有序。
这不是久饿之人面对粮食的本能反应。
他们居然在这种时刻还能遵循礼节,但唯仓廪足才能知礼节。
一个可怕的念头从萧恒脑中炸响。他转头,在李寒眼中看到同样的闪电。
圈套。
大雨噼啪声里,萧恒陡然掐指一哨,尖利哨声中千万马蹄突然鼓噪。全体将士在一瞬间调转马头,当即冲城门方向极速狂飙。
顷刻间,街旁房屋中毫无征兆地冲出一群持刀军士,长街尽头更有骑兵追赶而来,暴雨中疾如无数黑色溪流,唰地拧成一股磅礴洪水,向潮州营奔涌而去!
数十粮车已入城关,不少将士还要拉车撤退。萧恒拔出环首刀大声喝道:“弃粮!立即撤退!”
他身侧李寒快速抽响马鞭,耳边只有砰然砸落的大雨和如雷的追赶之声。一把声音在身后高声叫道:“关闭城门,活捉逆贼!”
那声音有些耳熟,他却来不及思索到底是谁,抬头冲城头厉声喊道:“蓝衣!”
城头人影如同蓝鸟,在城头翩然闪动。铁链绞动声一停,坠落的城门陡然一卡,趁这个空隙,潮州营飞快刺向那即将合拢的兽口!
不住喝马中,李寒喉中已溢出铁锈气,马蹄声紧咬身后,战马鼻中的湿热水汽似乎已经喷上脖颈。李寒双眼紧盯城门,大脑紧绷之际,仍能听到一道极锐利的风声破雨而来——
他后领一紧,被一只手提到白马背上。
同时,一支利箭刺破雨幕,砰然裂断他的衣袖。
萧恒松开他衣襟时,云追高鸣一声飞速刺出城门。城头之上,梅道然手握钩锁纵身跃下,一匹青马闻哨而来,将他接在背上。
城门坠落前,李寒若有所感,突然转头而望。
大雨中,那人放下弓箭,动作如同割袍。
***
潮州营有过殊死之战,有过力不能及,但从没有过仓皇而逃。
帅帐中,梅道然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松山其实不缺粮食?可早在皇帝发兵前它粮荒就闹起来了,还有不少人跑到潮州安家落户的。这事假不了啊?”
萧恒道:“那就是现在收到了赈济,引而不发,要我们钻这个套。”
梅道然眉头紧皱,“但将军,抢占松山的事算是咱们军中机密,还是军师出的法子。朝中上下,有哪个能猜透他的脑筋?而且咱们是临时改变主意,在第二次送粮时大举入城,就是要打他们个措手不及,结果一步两步全在人家意料之中……”
萧恒沉思片刻,“你的意思是,有内应?”
梅道然刚要开口,就被冲入帐中的探哨打断:“将军,北边出现大批人马,雨下得太大看不清人头,但无论如何也有数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