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恒愣愣低头,纸上,女人泣血言道:
“父好博戏,输尽家财,母不得已,倚门而重操旧业。母萧氏,旧燕妓也。父抵妾赌债,遂为人妇,鞠养子女。及元和大旱,更荒麦黍,体无以蔽,腹无以果,旦则食草,暮则食人!故夫久为膏客,瘾不能除,无膏,遂市我易此阿鼻物。连理鸳鸯,从此大梦。好花明月,一夕风尘!”
父好赌,母萧氏,夫膏客,卖她赚膏吃。
并州,上郡,小连村。
苏纷纷。
苏小云临终那句话在耳边炸响——
“弟呀。”
萧恒抖若筛糠。
这是他的阿姊。
喂他米汤、给他取名、救他性命的阿姊。他元和十四年叛离影子、卷入乱局要找的阿姊。
她认出了他。
他打死了她。
窗外雷声响如击顶。
***
整整一天,秦灼没有见到萧恒。
潮州营兵分数路寻找,依旧没有萧恒踪迹。太阳一点一点坠下去,秦灼一颗心也一点一点沉下去。
人仰马翻之际,萧恒自己回来了。
夜间静悄悄,他轻轻推门而入,如常洗手更衣。他先前不这么讲究,和秦灼在一块后渐渐养成进门浣手的习惯。铜盆中残水未泼,是秦灼晚间剩下的,萧恒仔仔细细把手搓一遍,又拿手巾将手擦干。他面色毫无变化,直到和秦灼对视第一眼。
秦灼坐在榻边,将膝头账簿搁下,向他张开手臂。
萧恒双腿突然有千斤重,他慢慢走过去,像个逐渐融化的雪人,越来越矮,越来越矮。到榻前他的脊背已经完全佝偻下去,还没坐下就一骨碌倒在秦灼膝上。外头雨蒙蒙下着,屋里,萧恒身体微微蜷起,灯底下睫毛轻轻颤抖。
秦灼抚摸他的头发,像抚摸一个小孩子,轻声问:“晚上吃东西了吗?”
萧恒摇了摇头。
秦灼就问:“我陪你吃一点,好不好?”
萧恒不语,又摇摇头。
秦灼不迫他,柔声道:“那睡一会吧,好晚了。我抱着你。”
萧恒开口,声音很哑:“你看账吗?”
秦灼把簿子丢远,说:“我不看了,我想看你。”
萧恒鼻翼抽动,往他手臂里缩了缩,脸贴在他怀里,双手抱紧他。
秦灼哄小孩儿般轻轻拍打着他,忽然叫:“阿恒。”
萧恒身体一僵。
秦灼叫他六郎时总觉得是个依靠,但今晚他变成阿恒,那个从黑暗里纵身跃出、遍体鳞伤的男孩子,那个找到阿姊又失去阿姊的男孩子。她是被他害死。
秦灼知道他是这么想的。秦灼忽然好心疼他。他抚摸着萧恒的脸颊,蓦地,他垂脸轻轻吻在萧恒嘴唇上,只这么依靠了一会,都没有深入的意思。
萧恒叫他:“少卿。”
秦灼柔声说:“是我。”
萧恒仍叫:“少卿。”
秦灼道:“我在呢。”
“少卿。”
萧恒看着他,半晌,张了张嘴:“……我该死。”
他终于浮现出痛苦神色,低声吼道:“我该死啊!”
这个男孩子、少年人、男人,挛缩着伏在他膝上,失声抱头痛哭。秦灼俯下身,像鸟一样地覆盖他。
又是一夜雨声,有人睁眼到天明。天明之后云销雨霁,梅道然在一间破屋里找到了萧恒做了整日的活计,是他在为潮州阵亡将士钉棺后重拾的活计,也是他沦为影子之前替养母补贴家用的活计——打铁。炉膛里残灰堆积,躺着一把打断的剑。
苏小云的人生磨灭在动乱和历史里,而苏纷纷,居然代表所有的妓女名传千古了。但靠的不是帝王,是文人。李寒为她赋诗立传,她的美丽与悲剧为世人流传。也有人自发寻找过她的女儿,不过与萧恒、与世上众多哀怜不幸的人一样,不得而返。但萧恒仍会竭力寻觅她,像寻觅那不可能回归的曹苹一样,在绝望当中,锲而不舍地去救赎那微弱的希望。而在经历过个人绝望之后,萧恒动手斩断世间的绝望。他对买卖妻子之行大加整治,废除夫杀妻只流七年的陋制。他继续封禁所辖之地的公私娼馆,从玉升二年的潮州之地开始,直到奉皇五年,国朝取缔贱籍,并彻底废除娼妓制度。
再过数年,萧玠去行宫习琵琶,听宫人歌《小云曲》,只觉这样的女子身世,似乎已经离自己很远很远了。
但他仍熟知她的故事,如同熟知自己的故事;记得她的名字,如同记得自己的名字。
那枯萎的鲜艳,霜打的春色。
未死的仗义,已灰的母亲。
行宫,琵琶弦声不绝,太子垂泪而歌:
山中寂寞雪,枝头寥落春。
纷纷都吹去,无处歌小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