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恒苏醒后,秦灼大病一场。
他失血过多,又身心俱疲,竟昏昏沉沉睡了好几日。迷朦中要水,有人守在床边,小心翼翼地喂给他。他影影绰绰瞧见个人形,却认不出是谁,掀了掀眼皮,再度昏过去了。
再睁眼,已是天光大亮。头顶青帐垂落,是在小院中,他自己的卧房。
榻旁倚着人,一条手臂垂在被边,见他醒,竟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秦灼木然移动眼珠,见竟是萧恒坐在床头。
脸色灰白,形容枯槁,浑身绷带层层,上头血迹仍新。
但活着。
两人目光一触秦灼就落了泪,说不出话,一双眼只绞死般地盯着他。萧恒连脸部肌肉都在战栗,有些艰难地挪动身体,双手穿过他后背,俯身抱住他。
这样阔别已久的,实质的怀抱。
秦灼埋在他颈边,恨得牙根痒,多想一拳打在他脸上。手臂抬起来,但如何也挥不下去。他扒紧萧恒后背,抱着他放声痛哭:
“萧重光,你害死我了,你差点就害死我了……冤家,你这个冤家啊!”
萧恒紧紧拥抱他,像要把他揉进骨血里,浑身剧烈颤抖。秦灼听见耳边的无声抽泣,是以知道他也在哭。
他们再经受不住了。折腾什么呢。
秦灼想,栽给他了。认命了。
二月初,两人各唱一台白蛇传,秦灼为萧恒斗仙盗草,萧恒为秦灼水漫金山。待到风雨平定、断桥重会,一个穿耳妆神,生者能死;一个脉断回魂,死者能生。如此一场生生死死,竟也算情深之至了。
这样一场兵荒马乱,两人休整过来便到了月底。锦水鸳炸楼时萧恒多处骨骼有伤,但所幸复生蛊在,右手手筋接上后,对他浑身骨伤同样有效。他种过观音手的体质又非常人,半个月后便能略略活动,虽如此,直到这个月末秦灼才许他再度吃酒提刀。
这一阵以来,两人再没什么逾矩行动,萧恒不敢问,秦灼却在等一个夜晚。庆贺萧恒逢凶化吉、大难不死的夜晚。
潮州营虎贲军齐聚,两军同生共死过,也相互攻讦过,但今夜萧恒秦灼并肩坐在一处,什么都不用再说。酒碗碰撞,炬火高烧,和欢笑声相比竟还是眼泪居多。酒意一上,众人话匣一开什么都讲,讲扣押秦灼平安信的奸细,讲刺穿萧恒胸膛的玉龙刀,讲秦灼拔除贺兰荪的忍辱筹谋,讲萧恒击退狼兵的九死一生。讲秦灼妆扮灵妃的红衣裙,讲萧恒差点上身的寿衣裳。讲到酒酣人醉,无话可讲。
秦灼没吃多少,说是身上疲乏,早早走了。萧恒酒量本不错,只是身体亏空尚未弥补,竟难得有些薄醉。他撑案要回营帐,却叫梅道然架了一把。
梅道然说:“秦少公有事寻你,要你去他屋里等他。”
梅道然送他到院子就拨马走了。萧恒头脑有些朦胧,脚步却很稳当。春夜寂寞,枝上仍缀几朵晚梅,月光下残雪般涣化。他慢慢走上台阶,在秦灼屋门前站下。
他犹豫片刻,伸手要开门。
门从里面打开。
阿双正要跨门槛,见是他,含笑道:“殿下叫妾给将军煮了解酒汤,将军先去里头吃着,殿下就到。”
萧恒答应一声,缓步往内室走去。
室内已燃了香,一炉沉水清清淡淡。帘子收束,秦灼那张架子床上的青纱帐也打起,床上一只软枕,铺一条大红鸳鸯锦被,是秦灼常枕常盖的。
里头,挨一床青面薄被,一只方枕。
那是萧恒的枕被。
萧恒脑中一瞬间空掉。
身后一声闷响,接着喀嗒一声,从里头落了锁。
萧恒回头,秦灼刚沐浴毕,踩着屐看他。
秦灼只穿一件素色寝衣,浑身水汽未消,肌肤在薄薄衣料下若隐若现。他向萧恒走过来,问:“解酒汤吃了吗?”
萧恒摇摇头。
秦灼从他跟前站住,低头牵住他的手指,轻轻捏了捏,往自己这边一曳。萧恒便挪开步子,由他领着从床边坐下。
秦灼不说话,抬手拆解他的发髻,捋下一缕头发在手,从床头拿起剪蜡的小铜剪子,将那束发丝剪下。萧恒还没回神,秦灼已从耳后顺过自己的头发,轻轻剪断。
接着,他从枕边摸出一根红线,手指翻转间,已将两束发丝系成一股,打了死结。
做完这些,他又探身向床帐后,拿了两只红线牵系的瓢在手。
秦灼将一瓢酒递过去,见萧恒仍怔怔看他,便带了点怨怪和笑意,说:“接着呀。”
萧恒双手捧过那只瓢,顺着红线看向秦灼手指,顺着手指手臂找到秦灼的脸。
秦灼柔声说:“我知道你很醉了,但这一盏一定要吃掉。”
萧恒愣愣看他,半晌,问:“做真吗?”
秦灼点点头,“做真的。”
萧恒有些失态,说不清着急还是惴惴,问:“你不是不愿意吗,你不是要娶妻、要和她相守一生吗?”
秦灼问:“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吗?”
萧恒嘴唇发抖:“我答应,你就真的和我好?”
秦灼追问:“你愿意吗?”
他一只手握住萧恒后颈,额头抵着额头鼻尖触着鼻尖,二人气息交缠。
秦灼说:“六郎,你愿意,我就应承了。”
萧恒呼吸粗重起来。
他举起那瓢酒一饮而尽,毅然决然。
秦灼也吃尽酒水,放下瓢,见另一半被萧恒反反复复抱在膝上。萧恒结舌半天,却说不出一个字。
秦灼笑问:“怎么啦?”
萧恒望进他眼底,半晌,郑重道:“我一定对你好。”
秦灼一下子笑了,接着掩了会面,摘下手,泪意底还是笑。他轻轻抚摸萧恒鬓角,额头,脸颊,下一刻,庄而重之地吻在萧恒嘴唇上。
后来萧玠掰萧恒的右手翻看那伤疤,问阿爹阿爹,这是怎么弄的?秦灼便玩笑,说你阿爹年轻时手腕上长了好大一个瘤,割下来落了地,就跳出个娃娃。就是阿玠。
萧玠说,臣才不信,上次阿耶还说臣是阿耶咬的一口甜粽变的,上上次臣还是老师种菜时从地里刨出来的呢!
秦灼摇一把蒲葵扇,感叹道,儿子大了,不好骗了。
萧恒问,阿玠知道红线吗?
萧玠想了想,说,老师讲民间有风俗,要拜月老,月老在天上有间大房子,里面挂满了我们凡人的红线。但凡用红线绑好的两个人,一辈子都不会分开。
萧恒道,两个人情投意合后,红线就会在身上留下记号。这就是阿耶的红线绑在阿爹身上的记号。
萧玠追问,那阿耶的记号呢?难道阿爹的红线没有将阿耶绑牢吗?
秦灼还未答,萧恒手掌已覆上他小腹,那里是萧玠出生的伤疤。
萧恒温和笑道,在这里呢。
***
秦灼清晨醒来,正被萧恒抱在怀里。两人同盖一床锦被,萧恒枕了秦灼的软枕,秦灼便枕他的胸口。孤枕惯了,这样相拥而眠总觉有些不真实。
他抬头,正撞见萧恒低低望过来的眼睛。秦灼鼻息带笑,往他怀中又靠了靠,只觉萧恒手臂一紧,这才开口:“怎么啦。”
萧恒笑了笑,“总觉得是做梦。”
秦灼看他一会,抬头吻他的嘴唇,“现在呢?”
萧恒盯着他的眼睛,笑得有些哑:“更觉得是梦了。”
秦灼心里一酸,严严实实抱紧他,“哪里是梦?你以为推说是梦就能始乱终弃吗?你这辈子别想跑了。”
萧恒把头埋在他颈窝,“嗯,我下辈子也不跑。”
两人抱了一会,秦灼方听他埋在自己怀里叫,“少卿。”
“哎。”
“我好高兴。”萧恒道,“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我怎么不知道?我昨晚知道极了。”秦灼故意逗他,“你如今高兴成这样,哪天我能给你怀一个,你不得高兴到天外去。”
萧恒没出声。秦灼瞧见他耳朵颜色,一下子笑出来:“不过说好,你儿子得跟我姓,就算生三个都得跟我姓。”
萧恒被他这三个孩子弄得无法招架,连话都没想好怎么回,幸好也不用回了——门外极其克制地敲了两声,接着响起梅道然清嗓子的声音:“起了没?昨晚不是说去瞧瞧细作的事?”
一旁居然还有陈子元的声音:“我作证,人家梅统领绝对没有闹洞房的意思,昨晚绝对没有人趴你们这儿听墙根,也绝对对以后仨孩子姓秦没任何异议,绝对没有啊——”
然后乱七八糟叫道:“谁说没异议!凭什么没异议!一个姓秦也就认了,凭啥三个我们将军一个都占不着!”
这群狗东西,还真把人两口子被窝里荤话当个响听了。
秦灼恼羞至极,也顾不上脸面,趴在萧恒怀里冲外喊道:“三个,我借你们三个胆子!该巡营的巡营该放哨的放哨,蹲我的墙角!萧重光,你哑巴了!”
接着就听萧恒喊道:“要么回去,要么等我算账!”
门外响起一阵笑声,听上去人还不少,潮州的虎贲的都有。一个大嗓门笑道:“亲天,将军找咱们算账——他还会找人算账!算账好啊!”
萧恒立刻点名:“程忠!”
门外一下子安静一瞬,紧接着呼呼啦啦的脚步声跑走了。
秦灼撑身听了一会,推了萧恒一把,严肃道:“我后悔了,我想始乱终弃,行不行?”
萧恒立即道:“不行。”
秦灼从他怀里滚出去,连被子一块裹走,滚到床里面背对他,“我不管,我累,我再睡一会。你把干净衣裳给我收拾过来,我一会起床吃午饭。”
萧恒应一声,起床穿衣,又帮秦灼掖好被子,将脚塞进被前捏了捏他脚腕,说:“走了。”
秦灼回头瞧他,冲门外抬了抬下巴,似乎撵他去,眼却留着钩。
萧恒道:“我也回来吃午饭。”
秦灼转头向床内,示意他赶紧走。
早去早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