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灼抡手要打,萧恒猱身一闪,退步站在帐子底下。
几步外,秦灼喘着气揩了把嘴,眸光几经变换,突然扑身上去。
他揪住萧恒衣襟吻住他。
烛火扑地一闪,力竭般往上一蹿,又被动作带出的风压暗了。
帐子被扯乱,两条人影双双滚在榻上。
秦灼被压在底下,散乱鬓发间现出一段苍白纤细的脖颈。
颈上,一条青蓝血管勃勃跳动,鲜红的血在暗涌。
萧恒不再吻他的嘴,低头去咬他的颈项。
秦灼往旁边一退,皮肉避开他牙齿,眼中闪着幽光。萧恒眼中像杀意又像欲念,他渴血般盯着秦灼的脸,手摸往自己腰间。
倏然,秦灼挥手将帐子一打,他把萧恒手腕捉住时,忽地翻身而起。
他骑在萧恒之上。
那条女裙如同芙蓉出水,落英堆积地敷在膝上。他一手扼住萧恒右腕,一手抚摸萧恒脸颊,手上缠臂金冰凉如蛇,在萧恒耳边嘶嘶沙沙地响。那镯子如同秦灼笑靥,像佛音又像唇舌,有一下没一下地舐在脸畔,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萧恒似乎要挣,秦灼却骤然俯身封他的口。
气息炽热,烈火焚身,难分彼我。
猛地,萧恒浑身一冷。
一柄虎头匕首抵住他咽喉。
秦灼直起身,一脚把“萧恒”拔出的腰刀踢下床,提臂将他脸皮一撕——
萧恒的“脸”被秦灼揭在手中。
底下那人,生着一张全然陌生的面孔。
秦灼含笑叫他的名字:“影子。”
那个“影子”喘着气,凶恶地瞪视他,“你早发现了。”
一进来就露了破绽。萧恒落脚没有动静。更要紧的,秦灼打他,他绝不会躲。
萧恒也不会那样饱含攻击地吻他。毕竟两个人都断了。
两个人都断了。
秦灼一眯眼,笑容绽在脸上像点血。
“赤手白刃我都打不过你,但榻上杀人,你不如我。”
他冷冷道:“要戴姓萧的这张脸,你也配。”
匕首一翻。
如白鸟投山花,银光迸射一片红光。热血向上喷溅、向下洒落,滚了满衣珊瑚珠。
剑光被血扑灭了。
秦灼的脸色也灰冷了。
他赤脚下床,伸出拇指,缓慢、冷漠地碾过嘴唇。
陈子元出了温泉苑来找他,推门大惊。
床上横一具尸体,枕席纷乱,一张属于萧恒的脸坠在地上。镜边,秦灼抛掉那只缠臂金,金辉投射,在他脸上闪现一种哀艳的光。
陈子元张口结舌,“这是?”
“哦,影子。”秦灼瞧了一眼,“宗戴白日出逃,杀手这就赶到。我原本不太确信,如今瞧来,他和影子有天大的勾当。”
“宗戴这么个一州刺史,竟也是影子的人?”
“无孔不入啊。”秦灼看向陈子元,“他敢这么弃官而逃,定然已经有了应对朝廷、应对我的后手。明日公告宗戴之事,趁着民心在此,尽早接下柳州——起码要把军队捏在手里。”
陈子元抱拳答应,又用下巴指了指那具尸体,“殿下就这么把他灭口了?”
秦灼说:“影子任务失败,就是个死了的哑巴。刚才鉴明通报,宗戴选女是为了给影子‘采药’。里头有什么勾当,传令灯山抓紧探查。”
他顿了顿,“若顺路,往潮州那边递个信。”
陈子元欲言又止,但瞧秦灼这模样,也知道他怎么杀的这人。秦灼掀开个小盒,取片口檀在手,衣袖滚落。
陈子元见他手臂寒毛竖起,肌肤起了层栗,哑声叫:“殿下。”
秦灼面无血色,嚼着口檀,像嚼一片人肉。
“我去洗个澡,这身衣裳,一会烧掉。”
***
宗戴外逃,是捏准了秦灼一个乱臣贼子不会上奏朝廷,保命要紧,两厢便宜。翌日秦灼聚众五通神庙,由柳州一众文官作证,揭露刺史宗戴掳掠民女一事。百姓怒不可遏,随秦灼一同烧毁庙宇。大火从黎明焚起,直到入夜才止息。
十名献女平安归家,百姓自然对秦灼感恩戴德,这样一来,他代掌柳州便是顺应了民意。这次他变了策略,秦人秦兵不再藏匿,直接同柳州百姓吃住一处。秦善找来是迟早的事,那收拢住民心做助力才最为要紧。
而他到底也没有送走阿霓,阿霓似乎也领会到萧恒成为他新的忌讳,也不敢轻易提及。反倒秦灼直接对她讲:“过两日松开手,子元阿兄去替你问个消息。”
阿霓点点头,不多说话。她仍带着秦灼买给她的笼子,但早就不见了翠鸟。那翠鸟似乎在离开潮州前就冻死了。
一夜,秦灼在屋里瞧明细册子,阿双傍着灯火做针线,阿霓凑在阿双身边,手里还是萧恒教她认字的那卷佛经。静夜幽幽,一派安详。
这安详很快就被脚步惊动了。
褚玉照快步走进来,低低喘了口气:“殿下,宗戴献女的因由有眉目了。”
阿双阿霓都是女孩,秦灼不欲在她们跟前讲这些,便举步往内室里去。褚玉照掩门跟上,低声说:“殿下知道,影子中的青泥都要开背种一种蛊毒,名唤观音手。”
秦灼心中一根弦轻轻一颤,颔首示意他继续讲。
“据说观音手每月发作,每次发作便痛如活剥,正是为了牵制青泥,需要每个月领取专门的药丸缓解。但也只是缓解,不能根除蛊毒。而且种过观音手的人活不过二十岁,这也是怕他们各自坐大。”
褚玉照道:“但能成为青泥的统统本事了得,影子的顶头人怕他们狗急跳墙,所以每年会炼制一丸解药,赏给功劳最高之人。而宗戴献女,又专门选的处子……似乎就是药引之一。”
秦灼心下大骇,“用活人做引?”
“似乎是取血。”
默然片刻,秦灼又问:“查清过去柳州的献女都是运往哪里了吗?”
褚玉照看他,“一路北上,像是去京畿一带。”
影子的头目在京城。
秦灼呼吸一紧,半晌没有说话,把眼帘一低盖住眼仁,淡淡道:“给他那边也说一声吧。”
褚玉照欲言又止,终于道:“潮州那边送不了信。”
“段映蓝还在围城,潮州已经断粮三月有余了。”
***
三个月。
天寒地冻,饿殍遍野。
继段藏青押粮到来后,段映蓝又派后方琼兵劫掠西南诸夷,粮草早已补足。如今兵围潮州,更是为报多日损兵折将之辱和射瞎段藏青左眼的一箭之仇。相比之下,潮州境地格外困窘,朝廷迟迟没有拨粮,突出求援的先锋十有七死,剩下的三之有二没有借到粮食,最后那一分凭所谓建安侯的声望求得一点口粮,也是华州岑氏咬紧牙关从族粮里分拨出来的,只够潮州上下苦撑十日。
战马只余下二十匹,剩下的由萧恒下令宰杀分给百姓作食,满地零落马骨,而后鸟骨,再后人骨。
开始有人饿死,潮州的大敌才真正到来。
时入腊月,一场冬雨过后,饥寒更加熬人。飞禽走兽已被打尽,但凡在地面上的,别论草根树皮灶螽蚂蚁,统统被掘捕一空。自此,百姓开始拆吃冬衣,将士开始炖煮皮甲。如此又过十日,终于开始拆吃饿死的尸体。
道旁大锅滚水,血沫翻卷,死人肉香四溢,痛杀活人。
如此绝地,北风不渡的江南地界,竟又史无前例地下了暴雪。
前所未有的寒冬。
大雪纷飞,却有一轮夕阳在天。滚滚雪块飞沙里,唐东游和几个士兵互相撑拄着遍街敲锣,举着火把大声叫道:“乡亲们,大伙起来活动活动,和我一块去州府领粥吃去。粥就要熬开了,知道大伙多久不吃白米,使君和将军叫我来喊人哪!站起来别躺下,躺下人就真的不成啦……”
他们的脚步一深一浅,把潮州的大街小巷串了个遍,却没有一个回声。房屋的茅草木材已经被拆煮殆尽,每走一步都能瞧见横七竖八躺倒的人。他们似乎陷入沉眠,脸皮紫青,嘴唇紫红,笑容酣然,如醉如生。
冷风冻坏了唐东游的鼻子,也冻住了遍野尸臭,原本腥膻腐烂的味道充盈鼻腔,他却只觉香气扑鼻。
如同佛经玉女口含的檀香、身散的优钵罗香,馨香满世,满空飞雪如满空天花,是佛的大慈悲大普渡到了。
去吧。不知哪门子的狗屁佛祖在天颂道。若在饿鬼天上世人普获安隐。一切众生无淫怒痴。
去吧。洗净尘劳,解脱业障,三千大千世界,皆诣佛所欲听经法。诸来会者皆遍充满。皆从我闻上西天。
皆从我闻上西天。
残阳如血,唐东游仍苦口婆心地一遍遍劝告:“乡亲们哪,活动活动,粥就要熬好了,粥就要熬好了!”
而西天佛祖的感召下,百姓不约而同地背弃他。
锣鼓震了最后一下。
身边士兵踣倒在地。
火把熄灭了。
……
萧恒擦亮火折,再度点燃炬火。
他终于表露出点久饿之人的痕迹,手指轻微颤抖。他将火把递给哨兵烤手,打帘走入帐内。
帐中,吴薰兄妹围一口热锅而坐,锅中,一块浸了盐巴的半旧袄子翻腾鼓舞,是吴月曙发妻亲手为他缝制的最后一件旧衣。
本该着此衣的吴月曙鸟面鹄形,正端起酒杯,手掌不住战栗,酒水泼溅大半。
吴薰也相继捧酒,忍不住低泣落泪。
这情形有些古怪,萧恒在帐门边叫一声:“使君。”
吴月曙手指一抖,哑声笑道:“将军来了,有事。”
萧恒说:“我来和使君商议口粮的事。”
“罗雀掘鼠,方圆百里已绝寸草,哪还有什么口粮。”吴月曙苦笑一声,由吴薰搀扶着持酒站起,“将军本是局外人,受潮州拖累陷此绝境,是我愧对将军。时至今日,在下也说不出当牛做马的空话,这杯酒,给将军赔罪了。”
他举杯要饮。
一只手飞快钳住他的手腕。
吴月曙愕然,面前这个久饿之人,竟能迅疾有力如故。
萧恒牢牢注视他,他的眼光仍旧锐利。
“你想带着她死。”萧恒做出判断。
酒壶中砒霜之气如同兰草,浓香阵阵,麻人神经。
吴月曙热泪滚落,整个人像在萧恒手中化作脓血。他向下流去,女子掩泣声里,萧恒冰冷地松开手指。
酒水泼在地上,激起白烟。
吴月曙持住吴薰的手,“一旦城破,吴氏于沦敌手,下场何止一死?阿薰……她更是个女孩子。”
他哀求道:“将军,请给我们这个成全。”
萧恒看着他,“城还没有破,使君此举,是成全对面去了!”
“朝廷已弃潮州,各州府衙已弃潮州,我们没有援兵、没有粮草,时至今日,连死人的尸体都吃了干净!我等龟缩后方倒也无妨,可将军,你是坐镇前线的先锋,莫说其他将士,你自己一日能吃上一口东西?将士们连弓都拉不开了!”
吴月曙剧烈咳嗽两声,缓了口气,“我身为刺史,愧对潮州,苟活多日,已是无颜至极。如今只能以死谢罪……”
“人弃我,我不自弃。不自弃,就还有生路。”萧恒冷冷打断,“段映蓝要的是屠城,使君一撒手,潮州才是真的完了。我尚且活着,论死,还轮不到使君。”
吴月曙问:“将军有了决断?”
萧恒目光移向热锅。
锅中,皮袄久煮,片片翻上汤面,鲜艳如生肉。
他难得迟疑了。
吴薰看向萧恒,突然问:“将军要再次突围?”
“不是。”
“潜出借粮?”
萧恒摇头。
“总不能再次偷袭西琼粮草。”
“将士已作不得战。”
吴薰了然,“将军的决断,就在城中。”
萧恒深深看向她。
吴薰道:“这个决断,很艰难。”
萧恒说:“只是别无选择。”
她久久注视他,忽地粲然一笑:“妾明白了。”
萧恒油然而生一种古怪预感,吴薰未问一句,却已洞悉他的残酷计划。未卜先知,仙人神力。仙人向来慈悲,她却袖手不加阻拦。
此时此刻,她向他微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