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急推着武王、雷震子往外走,下了蓬芦,便见红砂阵外站一道人,戴鱼尾冠,提两口剑,面如冻绿,颔下赤髯,正高声喝问:“来破阵者是谁?”
武王被雷震子保在身后,见张天君狰狞恶状,依旧面不改色:“西岐姬发,前来破阵。”
张天君眼皮轻掀,眼珠上下一转,便把武王打量个遍:“嗯——一个凡夫俗子,一个矮冬瓜,还有一个鸟人?呵,西岐已无人了吗?”
哪吒长枪一指:“少小看人了!丑八怪!”
张天君也不恼,纵开梅花鹿就要仗剑来取。哪吒登风火轮,摇枪赴面交还,未及数合,张天君转身往本阵走。哪吒、雷震子保定武王,径直入红砂阵中。
张天君见三人赶来,于上台抓一片红砂,往下劈面就打,一阵天旋地转,三人被风沙卷得睁不开眼,武王脚下一空,慌忙伸出手扯住哪吒衣摆,雷震子眼疾手快要去拉,却被那力道一拽,终于三人齐齐落进坑中。
哪吒爬起身“呸呸”两声吐掉嘴里红砂,环顾四周——这坑内似乎是一处风眼,四周红砂漫天,他现在所站的地方倒干干净净,只是再要出阵便难了。
想他与雷震子修行多年,不吃不喝尚能支撑一段时日,只是武王肉体凡胎,无须人出手,便要活活饿死在这红砂阵中。
哪吒试探性抛出乾坤圈,看着乾坤圈摇摇摆摆撞上飞速运转的红砂,便如碰上钢板般“锵”一声弹开,落到地上。
雷震子在落入坑中的一瞬拼力接住武王,双翅被狠狠贯倒在地,磨出一片腥红,显然已派不上用场。
他眨巴两下眼睛看着哪吒,哪吒望了望他,又低头看向仰面躺在坑中睡得不省人事的武王,沉默片刻,抽出混天绫要去包扎雷震子的伤口。
“若是师兄在就好了,他最会给人处理外伤。”
“你说杨师兄吗?”雷震子憨笑:“他还会给人治伤啊?真厉害。”
“是啊。”哪吒把混天绫绷得笔直,笨拙地在那对翅膀上来回比划,思考该从何处下手:“我每次受伤,他都来给我上药。你没收到过吗?他说给每位师兄弟都准备了。”
雷震子仔细回想,然后认真地摇摇头:“确实没有。”
“他说他下山时专门给各位师兄弟带的,怎么会没有给你?”
“奇怪,他说下山时特意给大家都带了……”
“真的没有啦。”雷震子眨眨眼,突然笑起来:“不过师兄本来就待你特别好呀。虽然我来得晚,但是我看得出来,送你玉佩,为你熬粥,议事时总望着你,战场上更是寸步不离地护着你。”
他歪着头,天真地补充:“以后等我娶媳妇了,我也要待她那么好呢……哎哟!疼疼疼!哪吒!”
雷震子惊慌失措地将一对翅膀夺回来抱在怀里,控诉地抬头看他,却见哪吒愣愣地怔在原地,眼神发直,忍不住小声嘟囔:“这是我的翅膀,活生生的翅膀,你不会包扎就给我自己来好了,魂不守舍地想什么呢。”
皓月当空,红砂阵内却依旧昏蒙一片,仿佛时间在此凝滞。凄厉的风声将内外隔绝,形成一方与世隔绝的囚笼——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
杨戬已于蓬上观望良久,早时便见阵内一股黑气往上冲来,却迟迟不见破阵之象。他已隐隐猜到那三人怕是被困入了阵中进退维谷,可恨自己却在外头束手无策,就连哪吒是生是死都无从知晓。
“武王、雷震子、哪吒三人,俱该受困此阵。”
燃灯道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杨戬蓦然回首,才发现他不知已静立多久,将自己焦灼的情态尽收眼底。
杨戬慌问:“请教老师,哪吒几时回来?”
燃灯眉尾微挑,似是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接,一捻胡须道:“需得百日方能出得此厄。”
转眼几天过去,张天君在阵内,每日常把红砂洒在武王身上,如同刀刃一般。武王得雷震子、哪吒二人照顾,还有前后符印护持,尚能存留些体力,只是坐下那匹逍遥马在这风沙中苦撑良久,终于倒在地上没了生息。
“兄长,兄长!”雷震子扶起武王靠在自己肩头,惊觉这人已浑身绵软,气力全无。
武王缓缓睁开眼睛,哪吒跪坐一旁,探头观察武王状态,见其双眸中隐隐一条红丝贯穿瞳仁。
赤脉干瞳,大凶!
二人对视一眼,面上依旧不动声色。
雷震子柔声道:“兄长醒了,我与哪吒找了些水和吃食,先喂你吃些,再休息一阵,咱们就快出去了。”
武王眼睫轻颤,视线落到那腥红的血水上,停顿半晌,似乎意识到什么,问:“我的……马呢?”
二人沉默地看着他,武王微叹口气,就着雷震子的手将那血水一饮而尽,因缺水而干涩的嗓子得到滋润,身体上的舒适也让武王精神微振。
“那匹马,还是父亲在世时亲手为我挑的,那时我年纪尚小,它也还是匹小马驹,陪我一路走来,出生入死,如今又同入阵中,我不能厚葬于它,还要在此绝境中生啖其血肉……”
“大哥!”雷震子已眼含热泪,扑到武王怀里,兄弟俩相拥而泣。
哪吒独坐一旁,他实在缺乏相似的情感体验,这会正神游天外,他想起自己也曾有过父亲和兄长,只是他们都盼着他去死。又想起杨戬带他去马厩选马时的情形,他也为杨戬精心挑选过一匹良驹,但这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哪吒歪了歪头,至少,那时他是这么认为的。
红砂阵内分不清白昼与黑夜,呆得久了便使人神志恍惚,有时哪吒竟也在想,是否阵外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幻梦,十几年的爱恨情仇皆是他于绝境中的想象。
起初,哪吒还能守在武王身边,替他挡下时不时袭来的红砂,听他说起儿时与父亲同住时无忧无虑的生活,可血肉之躯怎能抵抗得住持续的缺水缺食。
不知哪一次哪吒醒来,那马儿的尸身便不见了,此时他已没有精力去想,那马是不是被卷进红砂中,被磨成了粉齑,只慌忙去坑内摸摸武王,见他胸口尚有轻微起伏,哪吒一颗心才暂时落回肚子里。
他不敢说那马儿不见了,武王还心心念念着等出了红砂阵,要将它的遗骸抬出安葬,这执念几乎成了一根支撑他坚持下去的支柱。
没了马血充饥,武王的精神又迅速衰败下去,哪吒也曾悄悄割了自己的血肉喂给武王吃下,被雷震子发现后便时时紧盯着他,哪吒再找不到机会,只能眼睁睁看着武王气息减弱,直到一次入睡后就再也没有醒来。
那已经是不知在阵中的第几日了,哪吒执拗地喊武王的名字,叫不醒他便守在尸身旁边,用混天绫将他与自己捆结实了,生怕哪一次醒来,武王会同那匹马一样,消失在红砂中。
雷震子也慢慢挨不住倒下了,他似乎为武王的离世哭干了泪水,晕死在坑中时,还神志不清地呢喃着要喝水。哪吒也挨到近乎透支,却总想着也许自己的莲身与旁人不一样些,又划开身上刚要结痂的口子,挤出些血来喂给雷震子。
他每每晕倒醒来后便有些记不清自己为什么在这里,清醒了便攥着从前杨戬给他的玉坠,反反复复回想曾经和杨戬相处的过往,他好像想明白了些什么,却又转瞬间将一切忘记。
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多久,阵中突然炸开一声雷响,哪吒惊得一抖,迷迷糊糊似乎听见有人唤他。
他费力地撑开眼皮,便看见一张脸凑在跟前,眼熟,却记不起是谁。这人看起来好着急啊,居然还会有人为他着急么?
哪吒抬手轻触那人的眉眼,张张嘴要说什么,却半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那人说:“睡吧哪吒,二哥陪着你。”
“二哥……我……”话未说完,便头一垂沉沉睡去。
哪吒睁开眼,四周红砂漫天,武王的尸身安详地躺在身旁。
“雷震子?雷震子?”哪吒喊两声,无人应答。
“你在找谁?”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哪吒猛一回头:“二哥?”
“你在找谁?”杨戬表情诡异,一步步从红砂中走来,直至近前,一把握住哪吒的肩膀,声音也染上了些许疯狂:“你怎么喊雷震子的名字?你就那么想他吗?”
“不,不是的二哥,雷震子不见了,他跟我一起进的阵中……”
“你在说什么啊?”杨戬抚上哪吒的脸庞:“是我陪你进来的,是我求老师让我顶下其他人的名额,陪你一起进阵,你都忘了吗?”
哪吒有些慌了,拼命回忆脑中却一片混沌。
“我为了你,为了你命丧红砂阵,你却心心念念着旁人?哪吒,你明知道我的心思,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什么?二哥你冷静一点,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哪吒要去抓杨戬的胳膊,却扑了个空,抬头看见面前杨戬的脸逐渐扭曲,最终变作了一捧红砂消失在阵中。
“哪吒。”声音从身下传来。
哪吒低头,那用混天绫捆着的,分明是杨戬的尸身!
“二哥!”哪吒惊叫一声,猛地从床上坐起。
窗外一片漆黑,正是夜半时分,哪吒一头冷汗未擦,身旁忽然伸出一只手来,摸到哪吒额头,哪吒又吓得惊叫一声。
烛火亮起,杨戬迷迷糊糊坐起身来,自然地把哪吒拢进怀里慢慢拍着后背哄道:“怎么了?做噩梦了?”
“嗯……梦到你死了。”哪吒还未回过神来,问什么便答什么,杨戬难得见他恍惚的模样,显得分外乖巧,忍不住笑出声来:“没事了,只是个梦,我不是好好地在这儿么。”
“嗯……”哪吒下巴颏垫在杨戬的肩头,呆呆地醒着神,闭上眼面前仿佛还是那汹涌的令人窒息的红砂。
杨戬惬意地将哪吒抱个满怀,然而一口气还没喘完,就被陡然推开,哪吒一双圆眼直瞪向他,身子已退到床边,质问道:“你怎么在我床上?”
又掀开被子探头检查:“是你给我换的衣服?”
杨戬忙举起双手,满脸无辜:“你的衣裳在阵内被划烂了,我就给你换了,天地良心,我什么都没看到。你一直昏睡不醒,我放心不下,才求得太乙师伯同意,让我随身照顾你。”
听杨戬提到红砂阵,哪吒已彻底清醒过来,忙问:“武王,还有雷震子,他们还好吗?”
“他们无事,师伯已将武王救活了。”
“那便好。”紧绷了许久的精神忽然松懈,困倦便阵阵袭来,哪吒忍不住打个哈欠,眼中泪花闪烁。
杨戬适时凑过来:“这才三更天,再睡会吧。”
“唔。”哪吒摸摸索索躺回床上,被窝中忽然伸来一直手,将他的手握住,哪吒身体本能地一僵。
“我不碰你,就捏着你的手,便不会做噩梦了。”杨戬轻声安慰。
哪吒轻哼一声当作回应,鼻尖萦绕着杨戬衣服上若有若无的皂角香气,眼前一黑,一夜便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