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青仪想和离。
她不想再继续这段婚姻了。
这个念头自凉州开始发酵,愈演愈烈,到如今已完全没法忽视。
一直以来,她磋磨脾性,压抑本心,约束自我,从而忽视所有感受,她瞻前顾后,她不愿打破现状,甚至不敢去撕破脸,上前质问韦颂一句,你是不是在与柴筠暗通款曲?
他似乎没打算休了自己,做那个薄情寡义的丈夫,又不忍寡居的心上人孤苦,暗地里书信传情。他难道贪心若此,既想要贤妻在侧,又想和心上人长相厮守?
她愤怒,恶心,难过,悲戚,麻木,茫惘,诸般情绪都按捺下去,装作若无其事,最终将自己内化成一个五感尽失的女人。
她觉得自己像一口枯井,一座孤岛,她被困在一潭死水的婚姻里打转,五脏六腑都在慢慢腐烂,一如荒谷里的一具被秃鹫啄食的腐尸。
这便是褚青仪头一次明确自己的“想要”与“不想要。”
有些人与生俱来,无师自通,拥有“我”的主体意识,而她竟花费了前世与今生的生死波折,才慢慢领悟。
无论如何,她想要和离。
“阿黛,你刚刚说什么?”
褚青仪看着母亲孙惜若,那张不可置信的脸,一字一顿地又重复一遍,“我想和离。”
“傻孩子,说什么胡话呢?难道发烧了?”孙惜若忙倾身过来,摸了摸女儿的额头。
褚青仪:“阿娘,我是认真的。”
孙惜若的手滞在半空,她干笑了声,小心翼翼地试探问:“和你夫君吵架了?”
褚青仪:“没有。”
孙惜若那只温柔抚摸额头的手,瞬即急急锤了几下她的肩膀,“那你在这里发什么颠!”
“我今日回娘家,便是想郑而重之地同母亲父亲坦白这件事。”褚青仪波澜不惊地说,“阿娘,我不开心。”
“褚青仪!”一贯温和的母亲一改柔色,连名带姓地喊她,“你考虑过你阿耶没有?考虑过你弟弟妹妹没有?!”
褚青仪头一次看见母亲面露如此失望的表情,她捂住胸口,几欲垂泪,“你阿耶日夜苦读,高中入仕,让你不再混迹乡野,从平头百姓一跃飞升至官家的女儿,为你博下家底与未来;他精挑细选,左右逢源,为你择得的好夫婿,让你风风光光嫁入高门;他汲汲营营为这个家,为了我们,你没有感激之心便罢,你要把你阿耶、你弟弟妹妹的前程全部拖累吗?!”
“……”褚青仪掀了掀唇,沉默不言。
她便是太知道了,才瞻前顾后,忍耐至今。
“你告诉阿娘,你是不是和韦二有什么矛盾?阿娘替你分析分析。”孙惜若软了声音,循循善诱道,“阿黛,夫妻之间没有什么过不去的。糊涂一点,退让一步,万事就过去了,谁还不是这么过的。”
“我试过了,阿娘,”纷繁的话淤在喉头,褚青仪闭了闭眼,“我试过了。”
“阿黛,韦颂其人,除了身体差了些,已经比旁的世家子好上太多,他上进清高,刚正克己,不纳妾,不养外室,不在孩子的事上多苛责你。便是这样的人,你做好妻子的本分,他不会无故休你……是,他曾经有个心上人,他起初对你冷淡,你因此受了很多委屈,但相信阿娘,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一定对你有情意的。”孙惜若抓住褚青仪的手,拍了又拍,“你记得吧?你阿弟之前在学堂里受到赵侍郎幼子的排挤,是你夫君愤慨不已,参了一把赵侍郎育儿无方,跋扈欺人,替你阿弟出了头。没了这个丈夫,谁能替你阿弟出头?你又该仰仗谁?”
是,这也是褚青仪在母亲的多次劝解下,认为自己嫁得不差:相比宠妻灭妾、妻妾成群的薄情丈夫,韦颂好太多了,她该知足。
心口皲裂出一道汩汩流血的口子,裂隙越来越大,她还是全部归咎于自己身上,是自己的问题——自己想太多,自己不满足。
可是这一次……
她将那一个旁人口中找不出很大错漏的丈夫,这一场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婚姻,带给她的所有细碎的痛苦的感受与情绪,一点点嚼碎,一点点捕捉。
“这段婚姻里,我从来没有开心过,”褚青仪扯了扯唇,低声喃喃,“我以为母亲能懂我的处境。”
“母亲说这么多,可从来没有考虑过我的心情,我的困境,我的具体处境,你当下关心的开解的是你的女儿,还是韦颂的妻子?”
孙惜若一时语遏,抖着嘴唇,惊诧愕然。
虚掩的卧房被猛地推开,父亲褚正望背着手站在暗处阴影里,那张脸一贯肃正专制,不苟言笑。
“你伤你母亲心了,你不该同她说这些任性之言。”
褚青仪抿了抿唇。
“你过来,我们谈谈。”褚正望抛下这一句,转身离开。
褚青仪一言不发地起身跟上。
一直走到了褚正望的书房,他自抽屉里拿出一方官印,甩上书案,冷静而直白地说:“你阿耶我官拜太仆寺卿,已是我这种寒门才子能爬到的极限,我仕途不算顺遂,宦海沉浮数载,终于扎根长安,安稳下来。你天真地以为,没有京兆韦氏的扶持,我们褚家能够如此安稳吗?从高门自请和离,旁人会怎么想?只会揣测你褚青仪看似和离,实则妇德有亏被休弃,只是不愿撕破脸的高门给予你的体面——有这样一个的长姐,你阿妹以后该如何嫁个好人家?得罪京兆韦氏,你阿弟长大以后的仕途会不会受影响?”
“你母亲的一番肺腑之言,并没错。我点醒你,也是为你好,”褚正望严苛地训导完她,说,“回去好好想想,好好思过。”
仅此一番话,他不问缘由,不再多言。
只吩咐侯在门外的老管事,“送大娘回梁国公府。”
褚青仪望向父亲,倏地哂笑一声,“阿耶果真是为了我好么?阿耶不过是拿女儿充作向上攀高门的工具罢了!”
“啪!”地一声脆响,被父亲掌掴的女儿,死死咬住唇,泪光点点。
褚正望怒火中烧地瞪着一贯乖顺,今日却屡屡顶撞父母的女儿,“韦家你今日也别回了,去祠堂罚跪吧!”
褚青仪“砰——”地一声推开门,头也不回地跑出书房。
“阿黛,阿黛!”门外偷听的孙惜若一路追喊,面露疚色,心急如焚。
*
褚青仪出奇的冷静。
父母的反应与说辞,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她明白和离一事,轻飘飘地说出来容易,实施起来却很难——她不可能全然不顾,不给自己留后路。
褚青仪捂住红肿的半边脸,心绪空茫地在路旁蹲下来,灵婵抄着帷帽追上来,心疼不已地给她戴上。
如赤血般浓郁的晚霞漫天,暮鼓声阵阵,快要宵禁闭坊了。
灵婵手足无措,“娘子难过就哭出来吧,我、我陪着您。”
“不难——是有那么些难过……没事,我早有心理预期。”
只是没料到父亲会掴她而已。
这一掴,终是将褚青仪牵绊褚家的那根心弦断掉了。
“灵婵,”褚青仪问,“我要和离,无论用什么方法,你会支持我吗?”
灵婵:“我永远站在娘子这一边!”
褚青仪微微一笑,“好。”
“走,回梁国公府。”她平声道。
这一次,她不会对任何人,任何事妥协了。
褚青仪回到自己卧房的时候,暮鼓声终于敲尽。在梁国公府内,她与韦颂依旧分房而居,这不是什么秘密。
灵蝉找出一盒药膏,给褚青仪敷脸,褚青仪垂眼看到那盒药膏,怔了怔,韦无咎在凉州私下赠与她的那一盒。
“还别说,节帅送的这盒药膏极好,见效很快,娘子这两日便别出去见人了,待脸上红肿消了些再出门。”
“娘子做什么都自有她的道理,真正想去做什么的时候,娘子总是很聪明的。”
“无论如何我都会陪着娘子的!”
灵蝉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生怕空气凝滞,生怕褚青仪情绪低落。
“老金那里,箭弩就该做好了吧?”褚青仪垂眼轻轻摩挲药膏的盒面。
灵蝉:“是呢,娘子。”
褚青仪唇线轻扬,“到时候去买巨胜奴吧?灵蝉。”
*
东西市的书肆忽然流传一些唱酬往来的情诗,那诗含蓄婉约,文采不错,很有些旖旎风韵。平康坊的青楼妓子们觉得诗好,便引用其文,改成逗趣儿的小曲儿,在坊内大肆传唱。
又传到在青楼里留宿的风流才子、世家公子哥们的耳朵里,跟着笑闹唱和几句,竟都记住了。回去在世家门阀之间传了一圈,一刹间竟越传越广。
那几句诗词传到御史台台院的时候,韦颂差点将手中的笔杆子捏碎。
“这诗是从哪里听来的?”
他甩了手中的笔,绕出书案,大步走向剥着海松子,稍作午憩的同僚们,咬牙切齿地问。
同僚们吓了一大跳,手心里的一捧海松子落了一地。
一人说:“谁知道呢,好似是书肆?”
一人反驳:“不对吧,是平康坊吧?”
只听到平康坊三字,便仿若什么沾染了腌臜,韦颂怒急攻心,气得猛咳起来。
同僚们多少了解他的宿疾,可不敢让他在公廨里当场出事。
众人手忙脚乱起来,一人去拿他腰间的药囊,一人轻拍其背,一人端了一盏水来,取出一颗药丸,喂他吞服而下。
见他咳嗽渐消,同僚方才小心翼翼地问:“韦郎这是怎了?那诗……有何不妥吗?”
韦颂眉心紧蹙,抿唇不言。
韦颂一下午心不在焉,频频出错,终于捱到下值,他心急如焚地离开御史台。刚走出皇城,他在含光门外瞧见褚青仪。
韦颂的病得特殊关照,如有发作迹象,便可遣人回梁国公府通知家人。同僚们不放心他独自归家,恐又发病,路上出差池,早早遣宫人前去梁国公府提前知会——大多时候,都是褚青仪来此等他下值,接其归家。
“这便是褚夫人?”
同僚们前后脚出含光门,其间新来的下属悄声问上峰。
“娶妻当娶贤,譬如韦二妻,温婉贤惠,淑慎恭顺。”
长安城内的完美贤妻,贤内助模板,婆母训诫儿媳,丈夫规束妻子,都要拿来当典范夸赞一句的存在。
同僚见怪不怪,点点头。
韦颂走向梁国公府的马车,不发一言,就要掀帘上车。
“夫君。”褚青仪柔柔唤他。
韦颂身体微滞,侧着脸,“怎么?”
褚青仪凑到他眼前,男人却偏不正眼看她,目光似有躲闪。
褚青仪盈盈而笑,“夫君近来爱用那枚苏合香的香囊——幸好,今日有将药囊带上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