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鸿辉在检验科门口等了许久。
却见同事的脸上显露出一丝疲惫,轻轻对他摇了摇头。
他的心沉了几分。
“叮咚。”
他的手机响了。
那具白化短吻鳄的解刨报告也出来了。
2026年1月20日。
皮肤颜色:正常。并无损伤,无寄生虫无病变,保存完整。
鳞片完整,无脱落、破损、红肿。无感染痕迹。
眼睛状态:全膜睁开,无浑浊。
死亡特征:卧姿,肢体并无僵硬。无腐败。
肠道:排空。
胃部:排空,并伴随病变。
……
…………
在看清排空两个字的时候,覃鸿辉后背的毛发几乎是瞬间炸了起来。
从头麻到了脚。
在这一刻,
他终于明白李烛那个眼神的含义。
那是势在必得的,全身而退。
————————
2026年1月21日。
李烛再次走出了白港市南辖区第一刑警大队。
他站在着宽阔的门前,缓缓走下了台阶。
天空,被乌云遮蔽。
看不出一丝阳光,像是一场白昼形式的全日食。
他凝望着天空,
像是凝望自己。
许久,一片冰凉的雪花,落在他的脸颊。
冰凉无比。
他抬起手,轻轻抹去那抹凉意,将那片雪花碾碎在自己的指尖。
下一秒,漫天大雪。
大雪那边,他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等候在那里。
似乎,已经等了许久。
如他凝望天空一般,凝望了他许久。
那张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如两人初见时。
他的脖颈上缠绕着一条沉闷的黑色围巾,厚重的,将他的身形压得有些下垂的黑。
与他的黄色羽绒服十分不相称。
与他这个人,也不相配。
割裂的,虚浮的。
强行搭在一起的。
“李先生!”张重光朝着他挥了挥手。
李烛快步走了过去,穿过扑面而来的冷空气,穿过漫天大雪,拉近两人的距离。
很快,两人的头发就被雪染白了。
“我们回家了。”张大少爷笑盈盈的,取出一条围巾绕在他的脖颈上。
那是一条明黄色的,相当突兀的围巾。
他们带着各不搭配的东西,强行将对方揉进自己的生活里。
带着对爱情的天真愚蠢,
回了家。
仿佛回到家中,
回到他们两人创造的家中。
这场虚无的美梦,就会悄无声息的继续唱响。
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
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雪,外面都变得白茫茫一片了。
从窗户望出去,只剩下看不到尽头的白。
还有一部分的枯木杂枝从白下面露出黑,像是有意给这份惨烈的白增加些许点缀。
却不曾想,只是加了份得不到拯救的死气沉沉。
张重光坐在壁炉前,手里握着一杯热腾腾的热可可。
瓶盖卧在他的脚边,轻悄悄地,快要睡着了。
它的尾巴摇了摇,节奏缓慢,好似下一秒就会一动不动。
电视机里播放着一部百看不厌的美剧。
壁炉内发出阵阵火苗烧断的声响。
男人靠坐在沙发上,专心致志地看一本法国凶案小说。
一切,似乎都平淡美好,并没有一丝变化。
小少爷喝了一口热可可,就搁置到一边,从桌上摸了一包薯片,往嘴里塞了几口。
突然,他的口袋震动了一下。
他舔了舔手指上残存的调料,点开了手机。
在他看清发信人的时候,几乎是瞬间呼吸一滞。
[覃鸿辉:9月13日。]
[是丁回的死亡日期。]
张重光下意识地回想,那一日。
那一日下着瓢泼大雨,李烛出门给他买了可颂冰淇淋,还给玫瑰园蒙了一层油布。
这一天他记得很清楚,因为李烛还因此受了伤。
但,不知为何,这些事情联系在一起。
像是悄无声息在他心口落下了一根刺。
这根刺不硬,软的。
这根刺不深,浅的。
可是却在他心头,拔不出来,也扎不进去。
[你应该也有所怀疑吧,如果你想知道更多的,就来FAM咖啡馆,跟我见一面。]
张大少爷眯了眯眼睛,下意识看了一眼身侧的男人。
男人翻动了一页,头也没抬,似乎沉寂在书本的世界中。
连他的视线都没察觉。
于是,他默默打了一行字:[你为什么,这么执着。]
覃鸿辉很快回了消息:[因为他的嫌疑最大。也最符合心理画像。]
张重光突然忍不住笑了笑,这份心理画像报告,甚至可能是出自李烛之手。
却被警方用来定他的罪。
一种极具荒唐的扭曲感萦绕在他的心头。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你伤害我最亲近的人。]
:[因为你这么久以来,也放不下,不是吗?]
[你自认为与他亲密无间吗?]
[你看过他的眼睛吗,那是冷血动物的眼睛,永远不会有人类该有的波澜。]
[你凭什么,跟他亲密无间。]
[你自以为,是他的同类吗?]
那根刺,是我扎进去的吗?
还是你,本身就有呢。
张重光身形一颤,那根软刺突然从虚无缥缈变得有了实感,深深地扎了进去。
男人终于觉察到他的僵硬,将手中的书放了下去。
“小光,你怎么了?”轻柔的询问。
小少爷像是立马被唤回了神志,当下浑身打了个颤。
他恍然回神,下意识按灭了手机屏幕,摇了摇头道:“没事,不小心发了呆。”
李烛笑了笑,那双眼睛盯着他。
“我想你是有点困了。”
“天色不早了,要不要早点休息?”
[你看过他的眼睛吗?]
这声质问突然响彻他的心间,张重光几乎是下意识抬起眼,堂而皇之地对上了对方的眼睛。
这双眼睛因为笑容弯了弯。
可是如果单拎出来自成画框,便看不出一点应有的笑意。
是平淡的,毫无波澜的凝视。
一种不属于人类的凝视。
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背后的汗毛竖立,整个脊背都忍不住僵直了起来。
一种恍然的虚幻。
击得他头晕目眩。
于是,他点了点头,听话道:“好,我们睡觉吧。”
李烛似乎没有发现他的情绪变化,只是默默俯身将他从沙发上抱起来。
正如往常一样,抱着他上了楼。
那宽厚的手掌慢条斯理地安抚着他,轻轻拍打着他。
辅助他尽快进入梦乡。
可不知为何,张重光此次。
再难入睡。
他失眠了。
一直到第二天,他坐在咖啡馆二楼的时候。
那双眼睛都能看出些许疲惫。
覃鸿辉将资料递到他面前,任由他查看。
“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张重光抬了抬眼,道:“这不代表我一定会帮你们。”
覃鸿辉看似无所谓地耸耸肩,道:“你先看看这些资料吧。”
“你一定会认同我的观念。”
张大少爷以很快地速度去查看了手中的资料,最终,他得出结论:“这些线索可以互相串联,形成完美的闭环。”
“但只要套用在李烛身上,就会变成一盘散沙。”
覃鸿辉点点头:“但这些线索的出发点都是李烛。”
“这就是这案子的棘手之处。”
“他似乎把一切都设计好了,每一环都是恰到好处的。就连被我们发现,怀疑,可能也在意料之中。”
张重光思索片刻,搅动咖啡杯的手指一顿。
“我还是无法信任你。”
“我不认为你这些资料和话术把我说服了,我更愿意相信我自身的感官。”
“你不需要信任我,你只需要做一件事。”覃鸿辉道。
“他恐怕只会对你露出些许真面目。”
张大少爷僵硬地眨了眨眼,喉咙滚动:“什么事?”
中年男人抿了抿嘴唇,下意识想从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却突然意识到这里是咖啡馆。
不远处的墙上还贴着禁止吸烟的标识。
于是,他的手僵持在半空。
他转了手,掏出另一件东西。
“把这个带在身上。”
张重光垂眸,盯着桌面上的小盒子,似乎知道里面是什么一样。
“这种手段是不能成为证据的。”
覃鸿辉突然笑了笑,有些疲惫地靠在椅背上,磨了磨牙:“确实,现在我已经拿他没办法了。”
“但我自己还想知道真相。”
张大少爷勾了勾唇角,维持眼下的平和:“尽管无法定罪。”
覃鸿辉:“尽管无法定罪。”
张重光再也忍不住嗤笑了一声,他身体前倾,靠近对方,轻声呢喃道:“其实这一切都是你自以为是的执着。”
尽管如此,他的手掌还是握住了那小小的四方盒子。
覃鸿辉的眸子颤了颤,
这便够了。
……
穗安景园。
李烛今天下班有些晚。
张大少爷准备了一大桌子菜,当然,是他点的外卖。
他坐在餐桌上,等爱人回家。
大理石餐桌上蒙着一张复古蕾丝桌布,华丽的定制餐盘,两盏烛光。
十几道菜,两瓶伊贡慕勒。
华丽的血红玫瑰摆在中央的位置。
这是一场烛光晚餐。
精致、奢靡以及浓烈的虚幻。
李烛站在玄关,将公文包和外套脱下来挂在架子上。
他换了家居鞋,不紧不慢地走向餐桌。
周围的光线很暗,只有烛光反射出来的昏黄灯光。
小少爷端正地坐在一边,歪着脑袋冲着他笑了笑。
他手里握着一杯酒,已经喝了一半。
“你可算回来了……”
“你最近好忙哦。”张重光垂了垂眼,声音明显有些委屈的埋怨。
李烛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
“明天就休假了。”
“喝酒前吃了点东西吗?”
张大少爷摇了摇头。“没有。”
男人的手温柔地抚摸着他,划过他的耳垂,落在他的脖颈上。
也不算束缚,只是轻轻落下。
“小光,有些不乖了。”
“坏孩子。”
小少爷仰着脸,将自己的脸送到对方手里,使劲儿蹭了蹭。
他那双橙棕色的眼睛笑眯眯的,眼尾带着淡淡的红晕,是微醺的痕迹。
“我不想做坏孩子。”
他的脸颊微微用力,在他的掌心磨锉。
似乎,在催促着什么。
李烛托着他的脸颊,手指轻轻拍了拍,动作不大,力气却有些重。
“SHHH————”
他的动作,像是在拍打猎犬的脸颊。
不够严厉,却足够威压。
张大少爷的脸颊很脆弱,已经红了一片。
他的那双眼睛依旧盯着男人,充斥着翻涌的恳切。
眼尾已经带了点湿润的光。
男人的声音低沉下来,像是轻哄:“Good puppy……”
“Punish or kiss?”
惩罚还是亲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