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暗下来,变得又厚又低,笨重而又湿漉漉的颗粒物压得路人呼吸困难,也预示着一场大雨的到来。
周边是横纵来来往往的半自动汽车,不同方向的悬浮红绿灯不停地闪烁,陈长安手足无措地站在十字路口的正中间,看看这边看看那边,愣是迈不出一步。
他哪自己出过家门,根本不知道怎么过马路。
陈长安看了看四周,却发现流动的汽车越来越密越来越快,成了一排一排迅速爬过的蚂蚁,眼花缭乱。抬头是从远到近错落地挤着,拔地而起的高楼,那笔直规则的几何体穿过厚重的天幕,在灰暗下显得更加压抑。
他像是置身于一个密实的铁球,快要被闷死了,不停地大口摄取稀薄的氧气,用苍白冰凉的手扶着无力的膝盖。
一阵头晕目眩,陈长安从床上滚了下来。
当林修听到一声巨响跑过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了半个身子包在被子里,一只胳膊搭在拖鞋上,一条腿翘着的陈长安。
“安安!”
林修赶紧把一脸懵逼的陈长安扶起来:“怎么了?”
陈长安呆滞了几秒,拿手揉了揉眼:“做噩梦了,头晕。”
难道是在这破房子里呆的太久,他想出去走走了?
但总感觉不对劲……
“喝点水吧。”
林修给他倒了杯水,喝完了又塞回被子里捂好,看着他睡着后离开了。
房门刚轻轻关上,陈长安就睁开了眼。他静静地平躺着,捂着自己跳动不是很规律的心脏。
就这么干瞪着眼呆了一个多小时,就是睡不着。
神经兮兮地抬腿跺了床板两下,陈长安突然想到了白斯特藏到床底下的两瓶酒。
他掀开被子,将一只脚探了出去,踩稳之后再将整个身子在床上躺平,磨磨蹭蹭地以最小压强成功静音下床。
靠着床腿坐在地板上,使劲拧开瓶盖,一股梅子香味飘了出来。
陈长安觉得自己每个毛孔都舒张开来,散发着舒服的快乐。
真香。吸溜。
空腹半瓶下肚,陈长安有点晕,握着酒瓶歪了一下又连忙摆正。
一丝刺痛很快地游过他的食指。
痛?幻觉么?
他看了看自己的食指,那伤口早在拧瓶盖时就已裂开,此刻半凝固的血液外又蘸了一层酒精,半根手指都是红肿的。
他又撕裂了伤口,尝试地倒了点酒上去,麻麻酥酥的痛一路从手指传到大脑,猛地拽醒了他。
他感觉到痛了!感觉到疼痛了!
得去告诉林修,他得马上去告诉林修这个好消息!
陈长安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兴奋地去找林修。
这些年来,他能感觉到林修照顾他时的小心翼翼,随便个磕碰都是提心吊胆,有时他气不过,还故意受个伤来折磨林修。但现在他能感觉到痛了,能自己保护自己了,林修也一定很开心吧。
“阿修!”陈长安激动地拧开了林修卧室的门。
作为一个有素养的高级AI,林修当然不会被这突然跑进来的小屁孩吓到,但是陈长安携着一身的酒气,兴冲冲地举着哗哗流血的手指头跑过来时,他整个人都震惊了,甚至是恐慌。
“阿修,阿修!我能感觉到疼了!”
陈长安这疯一般的笑容在林修眼里格外刺眼,但他自己丝毫感受不到林修的反常,他太想和这个最重要的人分享这份惊喜了。
“阿修,我的伤口碰到酒会疼……”
林修双手使劲按住陈长安的肩膀,直勾勾地看着他的眼睛,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严肃:“你瞒着我偷偷喝酒,还敢把酒倒伤口上?”
陈长安一愣,嘴角的笑容渐渐消失,他有些迷惑:“这,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感觉到疼了啊,这难道不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吗?”
“但我觉得你半夜作死才是重点,没有什么比你的安全更重要。”
那双高仿眼球在尽力描述着主人劫后余生的紧张和恐惧,但在陈长安看来,林修只是在严肃地批评这次疯狂的行为,他根本不能理解这种全新的体验带来的喜悦——即使这种体验在常人看来是一种痛苦。
陈长安的眼神渐渐冷下来,他推开林修的手,向后退了两步,低下了头。
“在你看来,我这辈子有没有痛觉和触觉根本不重要是吗?你只需要在约定的时间里保证我的安全就可以了。”
不能哭,他不能哭,于是紧紧锁着眉头闭着眼,硬气地说下去:“对于你来说,痛觉是种制约,没有痛觉的你是无敌的。但我没有痛觉,就像个行尸走肉一样,我也害怕哪天一个不小心就把自己给弄死了,我也想好好听话安全地待在家里,我也不想让你整天为我担心,但就是,为什么我要这么辛苦地活着呢?除了必要的医院,去过一两次的商场,我和小白溜去过一次的酒吧,还有警察局,我还去过哪?我要18岁了,姥姥,你,沈瑾沈谦,舅舅,小白,白叔卡叔,李主任,我还认识别的什么人吗?”
“好不容易感觉到了疼,我真的很开心,因为我不用再看你为我操心了,我第一反应就是把这份喜悦分享给你,可你为什么上来就训我一顿?你就不能,先装作很惊喜的样子,对着我笑一笑么……”
陈长安慢慢抬起头,当他看到林修那张多年未变的脸时,泪再也忍不住了:“你活得比我更像个人。”
“别找我。”
他终于在眼泪掉下来前扭头走了。
林修知道陈长安跑到外边去了,但这次竟真的没追出去。他不是不在乎陈长安的安危,只是今晚的事情让他感觉到了,好像有什么比生命安全更重要的东西在支撑着陈长安的执拗和傲气。
天蒙蒙亮,林修给陈长安准备好早饭,放入保温箱后,便驱车去了陈斌的实验室。
陈斌的实验室在调节圈的外缘,是麒麟科技的某个分研究点。
对于林修的主动上门,陈斌还是挺惊讶的。在过去的五年里,除了必要的硬件更新替换,双方都是远程沟通。
“我好像没有发布更新的消息。”陈斌低着头校对数据,一个眼神都不肯分给面前的人,语气也无丝毫波澜。
“是,我来是请求您一件事的。”
“说。”
在创造者面前,林修不得不保持着极度的敬意甚至有些卑微。
“据说您正在研究感觉组织,我想来做这个试验品。”
陈斌放下手中的数据,抬头撇了林修一眼,靠在椅背上活动了活动脖子:“安安又闹了?你有没有想过,植入痛感组织会影响你的行动力。你究竟是为了安安,还是想成为人啊?”
说实话,作为科技发展的产物,林修从来没为自己的身份而感伤。他能自由活动,能独立思考,能按照自己的愿望过好每一天。是不是人类又有什么关系?虽然他的制造者说话带刺,总让他认清自己的位置,但在陈家生活的这些年他很满足,很幸福。
“我只是想让安安心里好受一点。”
陈长安还是不敢乱跑的,贴着路边走了一条街,因为最近病毒爆发,也没什么行人,整条街上空空荡荡的。他坐在便利店门口发了会呆,最后为了空空如也的肚子还是打算回去。
在路上还碰到个智障垃圾车对着他喊“餐余垃圾。处理”,被追着一路小跑回了家。
但发现林修不在。
吃完早饭后他乖乖地收拾了餐厅,但就是不想见林修,又回卧室蒙头睡了一上午,可是到了下午,林修依旧没回来。
任何方式都联系不上林修,智能家用也断了和林修的连接。
陈长安有些慌了,哪还顾得上赌气。第一反应是林修没电关机了——每次他俩吵架如果赶上低电量林修都会忘记这件事,就好像是在无声抗议:“爷不干了”。他不会冒险出去,最可能是在家里的某个地方停止了运行。于是陈长安在家里找了起来,卧室,浴室,天台,车库,甚至沙发下床底下都找了一圈,愣是没看到。
整个家都翻了一遍,怎么就是不在呢?
还有哪没找……
地下室?
阿修可能在地下室?
确保万一,陈长安还是走向了地下室的入口。
那里有一块带几块凹陷的白色泡沫板,倒不是很厚,遮挡住了整面墙,陈长安很轻松地就扒开了这层遮掩,里边是一扇已经生锈了的铁门。
他突然想起来,以前这道门外是没有泡沫板的。小时候他想溜下去看看,姥姥不让,骗他底下有妖怪,还找来白色泡沫板,自己动手把整面墙都封了起来。
这果真是个破破烂烂的铁门,上边也扣了个破破烂烂的铁锁——锁是被剪断的。
冰冷潮湿的味道从门内传来,狭窄的楼梯伸入地下的黑暗,两边带着裂痕水渍的墙壁竟是水泥的,右侧电灯开关也是按键式。
这个2037年出生的小孩觉得自己穿越了。他们家竟然有这么老旧的地方。怪不得,整栋建筑都能与林修无线连接,受其操控,可连林修都不知道地下室到底有什么,原来这是智能设备都未曾踏足的区域。
陈长安下意识地觉得林修不可能在这里,但是又好像有一股力量,拉着他一定要下去。
楼梯走到头是一扇很重的双开门,带着密码锁。
陈长安随便试了自己的生日就打开了。
在门打开的一刻,室内的灯忽地全亮了起来。
可他来不及看看这里的环境,缺氧的环境逼着他赶紧回到了地上。
陈长安刚打开别墅的空气外循环和净化系统就收到了林修的消息,说是下午回家,还要给他个惊喜。知道林修没事,他放下心来,开始解决地下室这件事。
在这个大气可能随时出事的年代,几乎各家各户都会配备小型的空气成分检测仪和氧气瓶,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现在拿来下地下室倒也挺合适。
等空气含氧量回复正常值后,陈长安拿了瓶氧气就下去了。
八九十平米的空间里存放着培育仓、冷冻仓等各种大型小型的机器,两排实验台上堆满了实验设备和用具。靠墙的大橱子里按顺序排着从2032年到2038年的档案袋。
这整座别墅的地下竟然是个大实验室。
惊吓还没完。
最里边,有一具白骨靠着旁边的办公桌倒在地上。
陈长安扫到那具白花花的骨骼吓得往后退了几步,勉强用手撑在桌子上。
他们家怎么会有死人?
这个实验室到底是用来干什么的?
他缓缓地向外移,打开了橱子,随便拿起一个档案袋。这袋子还是他出生那年的东西,正面赫然写着“沈琼”两个字,就在那嚣张地看着面前这个震惊的小屁孩。
沈琼。
他没见过的母亲。
他大概能猜到那具骨骼属于谁,但即使有不好的预感,还是颤巍巍地打开了那个档案袋。
2037年4月20日
人体细胞全能激活进行实验阶段。
实验原理:运用多种物理、化学方法刺激细胞,使细胞恢复全能性
实验目的:为双精受精卵恢复活性摸索道路
实验材料:人类受精卵
实验过程:xxxxx
她竟然用人类的受精卵做实验!双精受精卵又是什么?!
陈长安抬起头,又看了看四周的环境,这装修可远远达不到一个生物实验室的标准,肯定不是什么正规合法的实验室。
这么大的一个实验室竟然从未被发现,器材数据也都完好保存,再加上那具白骨。怎么看都像是沈琼私自进行实验,后来发生了什么意外,永远留在了这里……
她到底想干什么?最后成功了没有?陈长安拆开了后续的档案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