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36,京城北郊。
一处废弃仓库里,年迈的拾荒者清点着一天的收获,盘算着明天还有哪里可以去。九月时节,京城还是热浪滚滚,临近傍晚,热气才渐渐偃旗息鼓。他摸了摸温顺地趴在自己腿边的大狗的头,喃喃道:“今晚会下雨。”
一连半个月,这处仓库都是他的安睡之地。完好的屋顶,坚实的墙壁,遗落的包装袋,没有门卫看守,对他这样无家可归的拾荒者来说,没有比这更合适落脚点了。白天他带着自己年迈的大狗拾荒,晚上有这样一个可以安睡的地方,再舒适不过了。他甚至还找到了这样一间带天窗的小屋,可以每天透过窗玻璃看到夜空。虽然京城的夜空没有瑰丽璀璨的星河可以观赏,但启明星升起的那一刻,仍然能给他老迈的心灵带来无限慰藉。
他裹了裹污浊不堪的毛毯,将大狗习惯性放在他胸前的头轻轻拨到一边,闭上了眼。半夜,他被大狗惊恐的叫声惊醒,一阵呛咳之后,环顾周围灼人的热浪,心里反而平静了不少。狗咬着他的衣服下摆,不断呜咽着,催促他赶紧走。他虽然已经年老体衰老眼昏花,但还是知道,自己没有足够的水,走不过那被重重火焰封锁的通道。
他拖着褥子和被子弯腰低身走到墙边,用布料缠住手掌,用力拉开生锈落灰的窗户。窗外炙热的空气裹挟着呛人的烟尘,毫不留情地侵袭着他衰弱的呼吸道。他猛地呛咳了起来,但还是毫不含糊,把窗户拉开到了可以供他的狗通过的宽度。
他安抚性地拍了拍大狗已经开始发热的头,低声道:“我过不去了,但你可以。走吧,孩子。”他用力抱起不断扭动的大狗,将它扔到窗外。
大狗奋力挣扎,却敌不过老人的力气,最终还是被扔出了窗外。它转身用力用爪子扒着墙,喉咙里持续不断发出呜咽的声音。老人只是平静地看了它一会儿,然后转身退回去,消失在了窗边。
又是火——白荇平心里思量万千。陈蕴红在警局给他看的案子是一起自燃案件,报案人晚上回家跟自己老婆正吃着饭,老婆突然尖叫一声,刹那间浑身着火,转瞬间只剩下一撮残灰。
那个男的报案时整个人魂不守舍,看样子被吓得不轻,白荇平去看现场问他话时他连话都说不连贯。这起自燃案件诡异之处在于,这位女士被烧死,就只有身体被烧,浑身上下的衣服首饰分毫未损,连点被烧灼的痕迹都没有。陈蕴红耐着性子和公安干警一起问了他半天,他除了打哆嗦和颠来倒地说“活见鬼了”之外什么也说不出来。陈蕴红没多久就失去耐心,虽然这个案子在属于九处管辖范围内但恶劣程度较低,属于是九处出个报告就够的级别,他跟公安那边交待重点排查两人人际关系和近期异常金钱往来,带了点残灰回九处化验,就跟白荇平离开了。
从杀死佟恩的火、青龙垣后山的火,到北郊的林火、这次自燃的火和这次火灾——虽然毕方之火确实不烧活物,但毕方明能操纵大部分种类的火,如果这些都是他干的,他为什么要这么高调?
“白处长?”秦甄无不关切地轻声道,白荇平这才注意到自己手上的烟已经点到头了。他侧过脸去看了一眼秦甄——不知道秦甄怎么想的,这么晚出外勤不仅衣冠楚楚还打了领带,虽然是最简约的四手结但衬衣领子平整又锋利,对比自己身上皱巴巴的衬衣牛仔裤,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白荇平生平头一次觉得自己有点埋汰。
“多谢秦主任。”白荇平摁掉烟头,心不在焉地道:“秦主任这么晚出来,不来一根吗?”
秦甄摇摇头,道:“不用。我不抽烟。”
白荇平停住自己拿烟盒的手,斜了秦甄一眼——他这是在隐晦地告诉他别在他面前抽烟?
“再过一个街口就到了。”秦甄适时转移话题,顺手打开车窗:“白处长是觉得,这次的火灾太高调了?”
晚风褪去了白日的燥热,温暖得有些醺然,车内带着烟草气味略微憋闷的空气被吹散,迎着风口,白荇平瞬间清醒了不少:“你也觉得?”
秦甄望向前方,脸上没什么表情:“龙乾刚走不久,毕方明哪怕要反也要留点余地。他不是对龙乾很有意见吗?”
白荇平按了按胀痛的太阳穴,皱眉道:“他恨龙乾是没错,但不代表他服我。龙乾离开之后他一直觉得该做处长的是他,我半路出来他心里能舒服才怪。”回想起自己刚上任时毕方明对自己的态度,白荇平心里也烦躁起来:“当初龙乾走的时候我就该防他一手。他现在伤刚好没多久就出来蹦跶,那时候龙乾怎么就没捅穿他?”
秦甄默不作声地开着车,握着方向盘的手却不经意间握紧了些。
白荇平没注意到他这点细微的不自然,沉默了一会儿道:“龙乾针对你的事,我暂时不会上报。上头现在对龙乾相关的都很紧张,你卷入其中会很麻烦。青龙垣那边你不用担心,常云做事很稳妥,褚青松那边我也交待过,相关影响会降到最小。”
秦甄听得出来白荇平这是在没话找话——要他离开医院时白荇平只匆匆交待了一句“现在跟我去京城一趟常云会处理这边的事”,什么解释也没有,严寒带他去办手续的时候他听见白荇平跟常云打电话才知道是毕方明的事;跟着白荇平从永宁到九处到南城分局到现在,他也没多说一句话,只有在白荇平烟头要烧到他自己的手的时候,才勉强说了一句。
白荇平这副行径要换做是邵靖宇或者唐烁,前者能跳着脚把白荇平骂个狗血淋头,后者能阴阳怪气他半个月。只有秦甄一句话不说,虽然看不出来心里怎么想的,但到底明面上没跟白荇平找茬。他早过了心里有什么都表现在脸上的年纪——而是更多表现在行为上,他脾气坏起来嘴上不说也得在行为上膈应人,常云都受不了他。秦甄这幅脾气不知道是出于教养还是憋着什么坏水,但至少到现在,白荇平挑不出他什么毛病来。现在回过味来,白荇平少见地开始反思,自己的态度是不是有点不恰当。
秦甄仍然专心看着路,语气平稳:“白处长的安排,自然是没错的。现在局势不明,未免多生变故,这样的安排是最稳妥的。还得多谢白处长费心。”
白荇平咳了一下,道:“秦主任这话说得……”话没说完,白荇平突然注意到车前闪过什么东西,目光一凝,沉声道:“停车!”
秦甄应声踩下刹车,刺耳的轮胎刮擦声还没停下,白荇平就已经解开了安全带,还没等车停稳就打开了车门,转手给车门上贴了张纸符,脸色微沉:“这些个污糟东西……毕方明也敢?”
秦甄解开安全带下了车,看着白荇平没注意脚下,差点被地上的障碍物绊了个趔趄——漆黑蛇潮的从车前端一直蔓延到远处漫着火光的仓库,薄薄的月光下,蛇鳞幽幽泛光,缠绕翻涌的蛇身连绵不绝,仿佛美杜莎铺展开的头发。而仔细看,这些蛇头没有眼睛,张开着的蛇嘴里漆黑幽暗没有血肉,蛇信前端有三个分叉。他们开来的切诺基前胎和车头上正缠着好几条蛇,一个三角形的蛇头抬起来险恶地吐着蛇信,但不知道为什么,秦甄下车后它们火速散开,徘徊在秦甄身前不远处,紧盯着秦甄但不敢靠近。
秦甄神色一凝,镇命出手横在身前:“白处长?”
白荇平一脚踩爆靠近自己的蛇头,从后腰拔出M92一边换弹匣一边道:“蹲下点靠车边站秦主任,这些东西——呵,要这些东西都是毕方明搞出来的,龙乾还真是给我留了个大惊喜。”这些蛇周身黑气萦绕,分明是血海造物——毕方明是进不去地狱,但龙乾在修罗道,血海就像修在他后院的游泳池一样,这些杂碎虽然能量等级很微弱,但这么大量埋在京城里还没被监测到,九处里要没有内应唐烁真该洗洗手辞职了。
白荇平举枪射击,六发子弹以他俩为中心围成一个半圆,接着他抽出一张纸符点了扔出去,环圈里苍蓝色火焰腾一下沿着半圆冲起,圈里的黑蛇应声化作灰烟,白荇平往前走了两步,环圈随之前移,黑蛇只要沾到火苗瞬息间便被焚烧殆尽,连残灰都不留。不多时,原本翻涌不息的蛇潮便消散——它们全都退进了远处正燃烧着的仓库。
秦甄跟着白荇平前行,见状不由得皱眉道:“白处长,不是说,消防人员已经来……”
秦甄话没说完,白荇平的手机响了,白荇平眉头跳了一下,摸出手机一看,屏幕上唐烁二字在森森黑夜中隐隐透露着些许不祥的光晕。白荇平脚步不停,接起电话道:“唐烁?”
唐烁的声音透过听筒外放,有种诡异的失真感:“有两个消息。第一,消防队已经进了火场。第二,陈蕴红失联了。”
白荇平不由得停住脚步,压下情绪,沉声道:“消防的怎么就进去了?你没跟他们打招呼?”
唐烁道:“他们比你先出发,应该比你先到了,系统提示后我通知了你就立刻联系他们指挥部,联合调度要邵靖宇或者岑斌的批文,邵靖宇现在联系不上,岑斌在军委开会后天才回,陈蕴红不在——哦,现在林琛也联系不上。你到火场了吗?”
白荇平深吸口气,道:“已经到了,陈蕴红是怎么回事?”
唐烁道:“今晚他值班,但他办公室没人,打电话也没人接——你没带部员跟你一起?”九处的夜间外勤也分等级,这种主任级别的提示如果当天值班的主任没有应答,其他四个主任以及副局长邵靖宇会同时收到通知;唐烁收到通知后见没人应答才联系了白荇平——陈蕴红虽然不着调,但该值班的时候也没无故缺勤过,何况现在这个节骨眼上;不管他是什么情况,唐烁都得立刻弄清楚。
白荇平加快了脚步,道:“秦甄跟我一起。你到办公室了?”
电话里传来咔哒咔哒的声音,唐烁打开自己办公室门锁,道:“秦甄?——我到了,我要用你权限申请联合调度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白荇平看了一眼秦甄:“保持联系,先别离开九处,还有,”白荇平停住脚步,看向前方一排仓库里冒出的火苗,皱眉道:“先别派部员来——你刚才说,消防的已经进火场了?”
唐烁道:“是,他们那边无线电是这么说的。怎么了?”
白荇平沉声道:“那你听见我这边,有救火的动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