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松田阵平愿意去前车厢就好了。
日野雅史真情实意地这么考虑着,可他又不能说出口。
那个旅馆的急救箱也就够处理个感冒发烧和跌打损伤,这种程度的贯穿伤连止个血都难,何况还有一路的颠簸,这鬼地方的路况差劲得很,给他伤口的愈合造成不小的麻烦。
失血带来的阵阵冷感让日野雅史忍不住发抖,又克制着不想在旁人面前流露出脆弱,只能把牙关咬得死紧,努力搜刮大脑挤出几句话来搪塞气氛,试图把松田阵平糊弄过去。
他青白的手用力抓在担架的铁芯上,暴起了几根青筋。层层虚汗自额头冒出,显得脆弱又无力。
其实这种雪山山脚的医院也不会有什么技术精尖的医生和高端精细的仪器,日野雅史也不能自己上,不说医者不自医,他学的本来也不是用来救人的技术,术业有专攻啊。
他能察觉到那根钢筋逐渐接近到了危险的地方,这些潜藏的威胁把风险从截肢升级到了更高一层。
只能听天由命了吗。日野雅史仰躺在简易病床上盯着跟着救援车颠簸的天花板,视线游移地勾勒出上面污渍的轮廓,双目无神,放空的大脑开始琢磨起一些无意义的喟叹。
他没想过自己的结局会是为了救人而死。
之前也不是没有为了这身警服去强迫自己去多管闲事的时候,偶尔也免不了在见义勇为中多几道伤疤。他不是矫情的人,几道疤而已,他身上多得是说不出来处的疤痕,当然也不会觉得它们有多么碍事。
在遥远的记忆中也有不少次在任务中命悬一线,一个人在安全屋里完成包扎和休养的时候,失血的虚脱感熟悉得近乎陌生,身下粗粝的皮革磨得皮肤发红,在虚幻得阴冷的梦境中等待死亡或明天的降临。
可这是第一次,第一次为了他人,为了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而真正地把自己置于险境。
值得吗?心中忍不住有轻微的质疑声冒头,明明是和自己完全利益不相关的民众,明明自己对喜古多久子也没什么深刻的感情,明明……好不容易等到了班长和娜塔莉小姐准备结婚的消息,找到了能让自己再熬过一段时间的盼头,所谓支撑自己活下去的意义。
活下去的意义。日野雅史想到这个词就忍不住发笑,他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也会执着于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十四年前那个拼命挣扎着努力想要活下来的日野雅史的身影逐渐远去,原来已经那么远了。
那么远了。让日野雅史都忍不住怀疑,要是当年研究员给躺在实验台上自己展示的是这样的生活,自己真的还能坚持下来吗?
所以我会作为一名警察死去吗?
这个想法蹦出来的时候日野雅史忍不住嗤笑,如果连他都能作为光鲜亮丽的英雄死去,那死在他手下的那些人,他们的牺牲又算得上什么呢?
嘛,像自己这种人,死在这里也算罪有应得吧……没有人会为自己难过的吧。
松田和班长……如果真的死在这里,降谷零总有一天会向他们揭露自己的真实面貌的吧。松田阵平大概会为自己七年的欺骗而暴跳如雷,班长也会觉得看走了眼,居然会把自己这种人划入伴郎的人选吧,他又要怎么和娜塔莉小姐解释自己的消失呢?
日野雅史好像能看到松田阵平得知消息后像炸毛的猫一样咬牙切齿的模样,伊达航大概是失望得不住叹气,他大概不会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娜塔莉小姐,只会强忍不适告诉她自己无法参加他们的婚礼了吧。
失望也好,强烈的失望和不满可以压过太伤人的悲痛,化为飞灰的他也不需要那些多余的悲痛。他也不需要其他人的悼念,他生前没有受过的,死后自然也不会需要。
本来我这种人就是不值得信任的啊……
也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日野雅史脑中居然也冒出些自己往常决不会去想的事情。难怪那么多人会选择在死前忏悔了,他胡乱想着这些有的没的。
死亡之后人生这场游戏就打出了GG,积累的财富经验物品好友统统丢失,也没有重开一局的机会。只有这种时候,把自己放在所有谋划正中心的自私自利者眼中才会出现其他人的身影,抛开自己本身的影响后去为他人考虑。
要是松田阵平能自己去前车厢就好了……
他就算在这里也做不了什么,无非是陪着自己走完最后一程罢了,何必在这时候给他自己找寻最后的烦扰,惹得他不高兴呢。
“喂。”日野雅史叽叽喳喳的声音消停下来后,只间断发出几声意味不明的哼笑。松田阵平也察觉到不对,回过头一看,躺在担架堆成的简易病床上的日野雅史面色发白,瞳孔失焦,白得像纸一般的脸上已经看不到半点血色了。
“雅史?雅史!”松田阵平迅速靠近伸手一探对方的脉搏,脸色立刻难看下来。指尖用力时还能摸得到脉搏,可每一次搏动都没有往常有力,只是微弱而缓慢地显示着自己的存在感,提醒他对方还没有停止心跳。
“别睡啊,你想死啊。”松田阵平一看到日野雅史半睁不闭的眼就上火,以往看上去总是打不起精神的人此时的倦怠格外让人害怕,让人忧心他下一次闭眼是否会再不醒来。
“喂,雅史……别闭上眼……”
松田阵平握住对方手腕的手紧了又松,声音逐渐消下去。看着对方微弱起伏的胸膛,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了。
他突然感觉自己踩到了一滩水,温热的、滑溜的、粘腻的,踩在脚下浸湿了皮鞋。
他低头一看,黑暗中缓缓蔓开的暗红色像针一样刺痛了他的眼,冲击力的画面带来片刻的眩晕。
救援车的车内灯坏了,关上后尾门后,后车厢内里的视野并不算好,只能依靠后车窗偷渡的天光窥见车内的真实情境。
意识到这点后,那些对方竭力想要隐瞒的事实跟随着空气中的铁锈味扑面而来,浓烈的气味逼得他喘不过气,被包裹在一片死气之中无法挣脱,好像要连带着将他拖入地狱。
流了一路的血没有抽干日野雅史的身体,颠簸的山路和移位的钢筋却加速了他的死亡,一点点地带走他的生命,将他带领至灰色的国度。
松田阵平一咬牙,握住了日野雅史的手,温热的体温通过相贴合的掌心转递过去,给体温降到水平线以下的日野雅史带来一点温暖,以作安慰。
这点温暖顺着手臂流入心口,钻入冰封多年的心脏上几道隐蔽的裂缝,敲开那扇尘封已久的门,一下挤入其中。
“雅史,坚持住,还没到放弃的时候……”
模模糊糊的声音传入耳蜗,日野雅史恍惚中听了个大概,眼前人张合的嘴映在视网膜上,于是他挣扎着也想说出些什么。
可是干涩的喉咙支撑不住他的企图,自下定决心养嗓子后多年未曾出现的失声又一次复发,他自己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只是徒劳地张口又闭口。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最后那点温暖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