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野雅史其实早就醒了。
他只是不愿意睁开眼,不愿意去面对他醒来后不得不去面对的一切事情。
直到最后围在他身边乌泱泱的人群离开,不管是焦急的同事,分析病情的医生还是想挖掘打探消息的记者。这些人他通通都不想搭理。
不,还有一个人,他听得到房间里那道不属于自己的呼吸声。
是谁呢?还有谁愿意待在这里陪他?还是一直昏睡不醒的他。
他又想在自己这里得到什么呢?
日野雅史没有和对方一直较劲,睡了太久的身体也难以在短时间内继续入睡,他最后睁开了眼睛。
他现在躺着的地方……应该是病房?不知道为什么窗帘被拉上了,下午的光线透过薄薄一层布照进来,不算亮堂,也能看清物体的轮廓,分辨出颜色来。
紧闭双眼后睁开的日野雅史只感觉到了轻微的不适,很快就适应了这样微弱的光线。
他试着动了动手指,活动自己僵硬的、麻木的手指,随着呼吸抓握,尝试自己做简单的复健。
他努力拉长自己的呼吸,放缓呼吸的速度,增加吸入和呼出的其他的量,让更多的氧气进入肺部,缓解全身僵硬的肌肉。
呼吸道顺畅了不少,院方大概是用糖皮质激素之类的药物帮他扩张了支气管,可能还有稀释分泌物的雾化治疗,以此往回推,他前期大概出现了喘闷、呼吸困难症状。
真是难堪啊。
日野雅史冷静地判断自己的身体情况。
最后一步,他慢慢转动僵硬的脖颈,把头转向另一侧,呼吸声传来的一侧。
房间里的另一个人并没有要遮掩自己存在的想法,相当嚣张,从刚才他睁开眼睛起就一直发出一些细微的声音,“咔、咔、咔”像果肉和汁水分离的声音。
是在削水果嘛。日野雅史想。
他转过头前还在猜有谁会坐在他的病床头给他削苹果,猜来猜去心中也只有一个人选。
难道是班长被调回来了?这么快的嘛。中午才出的事,现在几点了?
但他看到的人并不在他人选之中。
松田阵平依然穿着他那身四年都不肯脱下的黑色西装,坐在病床边陪护用的小椅子上,用一把崭新的水果刀给一个苹果削皮。
日野雅史当时就是一个震惊,差点能用自己软弱无力的肌肉从病床上表演个当场跳起的医学奇迹。
松田阵平会坐在他病床边给他削苹果?开什么玩笑,他什么时候这么贤惠了!贤惠得有些惊悚了。
等等,松田不是已经死了嘛,为什么他还在这里?
日野雅史绷紧的肌肉又放松了。
原来我来到了天堂吗?还是说是什么幻觉?或者他又在做梦,臆想出了松田阵平还活着的画面?
那也不至于让松田阵平削苹果吧,难道他很期待这种事情发生吗?或者他拿到的剧本是被凶恶保镖照顾的植物人少爷?那他的梦可真是恶趣味啊,哈哈……
心里想着些不着调的想法,日野雅史不肯移开视线,他盯着松田阵平下垂的眉眼,专注的神情,呼吸一滞,怕过重的呼吸声送走这位本不该坐在这里的人。
“别憋气了,你还想再晕一会吗?”松田阵平出声道,平静的声音下隐藏着一些快要爆发的情绪。
的确是松田阵平,不是其他什么人。
名为松田阵平的存在,还好好的存活在这方世界。
听到松田阵平的声音后,日野雅史确认对方的确还活着,努力地顺畅自己的呼吸。
“终于舍得睁眼了?”水果刀划完最后一圈,长长一圈的水果皮落下,被松田阵平接在手中。
松田阵平笑了笑,把水果刀收好,把苹果皮扔进垃圾桶。
“怎么,还要我给你削兔子苹果啊。”松田阵平把那个削好的苹果塞进他手里,拍了拍他的手:“将就着吃吧,雅老爷。”
“松田。”日野雅史尝试出声,被自己扭曲是声线吓了一跳,才发现自己的喉咙嘶哑得厉害,发出的声音虚弱无力,比以前长久不说话还要严重,已经是接近无声了。
松田阵平明白他想说什么。见日野雅史尝试用胳膊肘把自己的身体支起来,起身过去帮他完成这一动作。
“放心吧,雅史,我还活着,那只是个哑弹而已。”他安抚地拍了拍日野雅史的背,难得有几分温柔。
“哑弹?”日野雅史不可置信地重复了一遍,显得呆愣愣的。
“看到那行字后我没有拆开细看,刚才有时间就研究了一下,的确是很精巧的结构,真想去和犯人讨论一下制造思路啊。”松田阵平想起那个熟悉的思路,就有些坐不住了,手指勾住椅子的边缘。
他看向靠在病床上的日野雅史,按捺住自己,继续说下去。
“炸弹犯已经被逮捕了,我们也审讯出了另一个地点,就是米花中央医院。爆裂物处理班的人已经把炸弹拆除了。”
“你做的很好,雅史。”
松田阵平的声音落在空荡荡的病房里,没有人回应他。
他没有在意,也没有再说话,病房里又恢复了一片寂静。
“你睡了快五个小时,天都快黑了。”松田阵平弯下腰去抽病床边柜子上的资料,兀自翻了翻,没有抬头看他,几度欲言又止才说出了口。
“医生说这次晕倒是焦虑过度引发的呼吸性碱中毒,后面要注意修养,不然很容易落下后遗症。”
日野雅史点了点头,想让这茬赶快过去,没想到松田阵平不肯放过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向他,看来是不得到个答案不会罢休了。
“雅史,我知道你不想听这些,我本来也不愿多说的。”
“去看心理医生吧,算我求你,别再藏着掖着了,不要讳疾忌医了。你明明也学过生物的吧,对自己的身体好一点啊。”
松田阵平后悔了,他不应该心怀侥幸的,他想。
四年前毕业式上的那天他就应该说出这句话,而不是在对方通过了入职的心理测评后把这句话憋在肚子里,放任它腐烂下去。
检查没有查出任何不对,日野雅史是否做警察就是他自己的自由,这是关乎他人生的选择,按理来说松田阵平是不应该多嘴的,他此前也确实保持了沉默,做一个把握好距离的朋友。
但是日野雅史真的适合做警察吗?
松田阵平虽然平时大大咧咧看起来没情商,但也是观察敏锐,推理能力强的人,他并没有忽略那些摆到他面前来的细节。
多年在警校任教经验老练的鬼冢八藏能看出来的东西,松田阵平未必看不出来,何况他们又相处了这么多年,再迟钝的人都应该对这些有所了解了。
日野雅史是个什么样的人?
昨天他去给hagi扫墓的时候遇见了另外三个人,其中两个他已经四年没有见过了,并且以为还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见面。
“还以为你不会来了。”降谷零睁开眼睛抬起头看向他。
“日野不来吗?”诸伏景光更关注缺的那个人。见他后面没跟着人,有些奇怪地询问了一句。
松田阵平想起守墓老人和他说过的一些话,顿了顿才回复他们道:“他不会在十月份和十一月份过来的。”
爆裂物处理班和搜查一课的工作实在是繁重,而且扫墓这种事一般一年来个一两趟就足够了,涉谷的墓园离警视厅也不算近,松田阵平即使想多来几次,也是有心无力。
日野雅史是他们剩下的五个人之中来得最勤的人,萩原研二刚殉职的那一年,不算十月份和十一月份,再除去八月份的盂兰盆节,他平均每个月都能来两三次。
松田阵平时常怀疑搜查二课的工作就有那么清闲嘛,足够日野雅史天天跑来扫墓,简直像热衷于上班打卡似的。
第二年日野雅史就按职业组的晋升流程成了警部,似乎也忙起来了,却还是坚持着每个月都要来一两次。
松田阵平能感受到对方有意在扫墓这件事上与他们时间错开,不愿在这种时候与他们相遇。
他每次提前准备好的扫墓都不会遇上对方,只有一次,唯一的一次。那天雨下的很大,他在收队的时候发现现场里涩谷很近,顺手买了把伞去看看hagi。
密集而有力的雨点打在伞面上时松田阵平还要担心这把伞会不会破掉,还好只是雨大,风不算厉害,没有刮得人东倒西歪,雨也没有从四面八方拍打过来,让人无处可逃。
他撑着把临时在便利店里买的塑料伞走进墓园时还以为没有人了,最后在墓园大门旁的小屋里找到了负责守墓的老爷爷。
给他开门的守墓人缩在开了空调的小屋里看漫才节目,被叫来开门的时候还在抱怨“怎么一个两个都喜欢在大雨天来扫墓啊……”
松田阵平还在想是哪位仁兄和他一样闲得发慌没事干的,大雨天不和守墓人一样缩在家里看电视睡一觉,非要跑到墓园来折腾自己。
然后他就在萩原研二的墓碑前看到了这位仁兄。
全身上下一身黑,还带着黑口罩和黑帽子的日野雅史站在萩原研二墓碑前,一把好好的黑伞不挡在自己头上,倒被胳膊向前伸,挡在一块石做的墓碑上。
除了撑着伞的那只手前端,身体的其他部分都被暴露在外,清瘦的人影站在大雨中空无一人的墓园里,显得孤寂而渺小。
松田阵平靠近后,发现那块石制墓碑上只有一点溅湿的水珠,其他地方都是干燥的,而撑着伞的人不知道在大雨中站了多长时间,已经完全湿透了,像从水里拖出来的一样。
“喂,你疯了吗?”松田阵平想去抓那个拿自己身体开玩笑的家伙,不巧抓到领子上,吸饱了水的衣领滋了他一手雨水。
更让他生气的是在大雨中站了许久的日野雅史好像发着低烧,打湿了的刘海紧贴在发烫的侧脸上,疲倦得看起来立刻能睡过去。
“松田?”日野雅史睁开半闭不闭的眼睛,抬眼看向他,眼里还带着刺眼的笑意。
松田阵平看着对方黑得空洞的瞳孔下,所有酝酿在胸中愤怒的情绪像被临头浇灭,只余下深深的疲惫和无力。
日野雅史是个什么样的人?没有人比与他切身相处了四年半的松田阵平更有发言权了。
伊达航作为班长是包容的,受人爱戴的,他不会愿意在对方面前展露出太多有问题的特质。
萩原研二或许摸到了他的一点本质,但那些话还未说出口就匆匆离开。
至于降谷零和诸伏景光?他们始终被日野雅史抗拒在外,也许被接纳了,但相处的时间到底太少。
日野雅史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刚开始相处的时候总让人觉得难以靠近,那道极高的心防似乎永远也无法跨越,他还一度以为自己撑不到跨越的那一天,就会忍受不了对方的反复无常而摔门离去。
他与他相处了有一段时间后,才渐渐从他的行为中品出几分真心,意识到自己在对方心中脱离了需要礼貌应付的名单。但即使这样,对方还是一副不温不火的样子,连那点真心也要藏着掖着不给人看。
如果不是那一天在墓园相遇,他大概也料不到,此前只是隐隐感觉到的真心,后面会发展到这种地步。
只有真心的对象死去,你才肯放弃掩盖,让真心裸露在空气中是吗?日野雅史。你的真心是给谁的呢?
日野雅史是个胆小鬼。
松田阵平蹲在七十二号座舱里,被来电铃声吸引了注意力。解锁一看手机,来电的备注是雅史。
如果电话那头是班长的话,他可以立刻接通,坦然说出那句为我和hagi报仇,这是他们之间的信任和肯定。
但是雅史啊,他实在是没法对他说出那句话,忍不住思前想后,担忧这担忧那。
他担忧对方的心理状态,他不信任对方的心理状态。
自己死后对方会崩溃吗?会因为这句话而怨恨他吗?会变得偏执,最后得到一样的结局吗?就像他在研二死去后一样。
坐在七十二号座舱里的松田阵平盯着手机上的来电显示,一直到对面放弃拨打,界面自动转回默认桌面。
时间还有一分钟了,不管是日野雅史找到了炸弹犯还是请求他拆弹,都来不及了,已经无力回天了。
无力回天了,很遗憾,他将要去天堂找先一步离开的hagi了。
所以他没有接通那个电话,坐在原地,盯着液晶银屏上不断减少的数字,等待属于自己的死亡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