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内陷入难得的寂静之中,在场的两位夫人从小生长在贵族中,了解每句话的言下之意,但此时此刻,她们宁愿自己没有这项本领,听不懂这句话所代表的含义——
殿下为什么会帮纪融景?!
这个真相让两位崔夫人不约而同地神色扭曲,各种各样的情绪浮上心头,恨不得被公主殿下看重的是自己:
崔国公府的名头的确很大,但已经吃了两代的老本,说不上强撑牌面,但也是外强中干,所幸崔润兄弟三人中有一个崔和,小小年纪就在战场上立了军功,能将崔家一脉撑起来——可尽管如此,世子并不是崔和,而是崔康。
崔和只能降低国公府滑落的速度,而不能完全遏制这种进展。
而眼下除了功劳,能维持国公府体面的方式只有一种——提前对未来储君表忠心,哪怕得到对方一丝一毫的看顾,对以后都是莫大的帮助。因此,夺嫡之争极为残酷,稍有不慎就满盘皆输。
崔国公本来没有这样的魄力,可目前储君只有一位,且地位稳固,一个兄弟是一母同胞,且不良于行,没有登基的希望;另一位兄弟则是刚刚出生,殿下却已经入朝,双方差别不可同日而语。
因此,崔国公府极力想攀上太子殿下这颗大树,只是和他们想法一样的太多,崔国公和世子没那个能力挤进去。只好剑走偏锋,往亲近之人身上使力,公主殿下就是他们的目标之一。
若不是崔和在十六岁那年直接离开崔府,前往北疆,估计他们下一步,就是极力促成崔府和公主殿下的婚约。
一时间,各种各样的心思涌出,但现在的形势不容他们多想,崔夫人低着头,等待着纪融景这小蹄子会提出什么要求。
忍一时之亏不算什么,能接触纪融景攀上公主殿下,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她如此在心里说。
“公主殿下要请嬷嬷给我?”纪融景像是很惊喜似的,随即想了想,张口就道,“可惜我的院子不大,或许住不开。”
这句话就是纯粹胡扯了,国公府人口不丰,哪有住不开的道理?不过二房比较偏、有些房间没有修葺倒是真的。
不过重要的不是这句话,而是这句话隐含的意思。
崔润立刻意识到纪融景想表达什么,微微含笑道:“为夫在外有一处三进的院子,应该是够的。”
他们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不仅纪融景不喜欢在崔府,就连崔润也不喜欢。他在成亲前就和家里闹了一场,将自己能得到的产业全都提前拿在手里,可以说已经初步分家了,此时只是搬出去,彻底斩断和崔府的关系——
他作为不受宠的二子,早已受够了这个地方,更何况,出去之后能更顺利地开展自己的生意。见他的铺子蒸蒸日上,父亲、母亲以及兄长早就眼馋了,不如出去清净。
纪融景点头:“好啊。”
说完之后,他看向崔夫人,尤嫌不刺激似的,问道:“夫人,你觉得如何?”
崔夫人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狰狞。
她能觉得如何?当然是纪融景留在家里,两个嬷嬷去她那里住比较好!
可女官的态度摆在这,她一时间不好说什么,甚至利用母亲的权威强行将他们压在家里也不行——皇权永远至高无上。
“……当、当然好。”她勉强挤出笑容,用慈爱的语气说,“小景的方法,自然是最好的。”
纪融景差点被这句称呼恶心得吐出来。
只能说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女官对这些眉眼官司充耳不闻,和善道:“好。”
说完,她富有强调:“殿下可等着小公子呢。”
纪融景点头应是。
等送走了女官,他看也不看崔夫人一眼,抬脚就要离开,回到自己的院子里面收拾东西。
“纪融景。”崔夫人从地上站起身,喊住他,深吸一口气,问道,“你为什么要出去住?”
“自然是出去住更方便一些。”纪融景道。
“你可知道,这样会让别人以为崔家内不和?”崔夫人不满意这个回答,逼问道,“像我们家这样的世家大族,最重要的就是子弟和睦,你搅乱我们家,到底居心何在?”
纪融景有点想笑:“夫人不会以为,这么说了,崔府内部就是铁板一片吧?”
他嫁来的时间虽不长,却也知道国公和国公夫人对三个孩子的态度,最受宠的当然是世子;第二则是崔和,最后才是崔润,父母偏心,孩子怎么可能和睦?
说完这句话,他毫不犹豫地离开了正厅。
在他走后,崔润来到崔夫人身边,道:“母亲,他年岁小,不懂事。”
“他不懂事,你也不懂吗?刚才为什么说自己还有个院子?”崔夫人显然没有忘记刚才的对话,在纪融景离开后,毫不犹豫地将矛盾直指崔润。
“不然母亲希望我说什么?如果我说没有,说不定明日殿下就会直接赏赐一座院子。”崔润已经习惯了崔夫人的态度,对她的感情也不深厚,可作为商人的天赋,让他无法放弃任何一个人脉,缓和关系、进而牟利,是他的准则。
眼见崔夫人的情绪因为他的这句话逐渐平静下来,崔润又提议道:“况且,母亲何必多虑?他毕竟是我的妻子,而一笔写不出两个崔字。”
这话的意思,就是自己站在崔府这边了。
听到这话,崔夫人的情绪总算被安抚了,她一眨不眨地盯着崔润,咬牙道:“好。”
三言两语之间,就决定了崔国公以后对这个孩子的重视。
——
纪融景回去之后,眼见之前自己嫁过来的箱子还有不少没有打开,也没有责怪下人的怠慢,而是让方奇和白术收拾东西:“顺利的话,过两天就能搬家了。”
白术没多问什么,而是根据纪融景的话,默默物色要带着一起离开的仆人。方奇则是留了下来,多问了几句。
纪融景将方才的经过简略说出,一边打开了殿下发给他的帖子。
然后,沉默了。
打开帖子,里面写了约他的时间,正是在明日,地点还是邬府。
可不巧的是,卓鸿的生辰礼也在明日,纪融景拧了拧眉。
这倒也正常,公主殿下的邀请不会考虑任何人,她是君,代表皇家的颜面,不会有人拒绝她的邀请……
而邬家和卓家交往不密,一文一武,不知道也属常情。
见他神色不对劲,方奇端了杯茶来,问:“在正院那边没吃亏,现在又是为什么事上心?”
纪融景叹气:“公主殿下给我解了围,邀请我明日去邬府游玩。”
他念叨了好几天卓鸿的生日,方奇立刻就知道他在发什么愁——作为纪融景来到燕京交的第一个有人,纪融景自然是很上心的,自然,也更愿意去卓鸿那边。
更不凑巧的是,二人的邀请时间都是上午至中午的一段时间,纪融景想错开时间也做不到。
方奇嘶了一声,道:“难办了。”
公主殿下是君,他们是臣,是民,只有他们配合殿下的份。
无奈之下,纪融景道:“取笔纸来,我给卓鸿写封信。”
他给崔润写了一封信说明原委,附赠了先前准备的生辰礼物,又想着等过两日再挑一件,当做赔礼。
第二日,纪融景换上外出的衣服,拿上母亲留下的药箱,里面放了些银针、应急药丸等。
到了邬府,邬明夷亲自来侧门迎接,脸上的笑真切了许多:“融景。”
“邬公子。”纪融景见了礼。
“何必如此生疏,直接喊我兄长即可。”邬明夷主动带着纪融景走进后院。
纪融景啊了一声,不知道说什么好。
人家客气,他总不能当真……
“怎么不喊?是嫌兄长没有给见面礼么?”邬明夷故作生气道,随后从腰间取下一个荷包,“特地给你准备的见面礼。”
这回纪融景真的紧张起来:“不必……”
“那喊我声兄长试试?”
纪融景:“……”
最终,不仅喊了兄长,荷包也放在了他的腰间。
邬明夷又夸赞道:“融景小小年纪,医术已经不下于御医院的诸多国手。殿下用了你的药后,只说身体不那么沉了,也不会经常头晕,只短短几天就见效了。”
“……谬赞了,母亲当年留下的经验多,我只是善用罢了。”纪融景不敢说自己的医术高于国手,只能说他们不敢对公主殿下用什么厉害的药物,都是太平方养着,而自己仗着有宝玉灵液,再加上母亲留下的经验手札,下手大胆了一些。
“那也是你家传渊源,聪慧过人,能将岳女医留下的手札吃透。”邬明夷不容置疑道。
见纪融景眼神亮晶晶的,邬明夷直到自己夸到了点上,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个微笑。
只是……他似乎很不喜欢纪家啊。
上次宴会结束,邬明夷特意打听了纪融景的消息,大致猜出了一些,心里有了底。
这倒没关系,区区一个五品郎中,邬家轻而易举就能将他摆平。
思索间,他们已经到了目的地。
依旧是上次的小院,这次热闹了许多,贺南书刚刚绕着花园走一圈回来,额头冒出了细密的汗珠,脸色不再是泛着死气的苍白,而是略带了一些红晕。
嬷嬷在旁边着急:“殿下,略走一会即可,何必如此……”
“嬷嬷,我没事。”贺南书摇了摇头,她很喜欢散步,尽管会疲惫,但有一种“活着”的感觉。
她不是一个死气沉沉、将行就木,在御医口中即将死去的尸体,她是一个人。
纪融景跟着邬明夷进来时,贺南书第一个发现了,高高兴兴地喊了一声:“纪公子!”
“见过殿下。”纪融景行礼问安。
“你我之间,何必这么见外。”贺南书快走几步过来,“纪公子,快过来,我给你带了些东西,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她拽着纪融景的手往房间内走,花厅内的桌子上放满了各类绫罗绸缎,色彩鲜嫩,正适合纪融景这个年纪,旁边则是各个箱子,里面估计装的也是珍宝。
贺南书最不缺这些东西,每年贡品入皇宫,她永远是第一批挑的,父皇怜惜她身体,多有疼宠,然后才是生了六皇子的贵妃。
她以往觉得寿命不多,对这些也不大上心,库房里都快堆不下了,这次病有好转,迫不及待地拿来送给纪融景。
小姑娘的眼神亮晶晶的,满是崇拜,纪融景心中一软:“这不着急,殿下,先让我把脉。”
宫人们鱼贯而入,将桌子上的东西重新放回箱子里,收拾出一块地方。
纪融景拿出记录脉案的空白书册,手指轻轻搭到贺南书的手腕上,时不时记录着什么——这是他的手札,假若有机会,应该也会传承下去。
“近日如何?可有头晕?维持多长时间?”纪融景一气问了许多问题。
贺南书都一一答了,她的身体自己最清楚,偶有记不清的,身边的嬷嬷也帮着回答。
“我这几日好了许多。宫内御医见了方子,很是奇怪呢,说没见过柳树皮煮水的。”
“是我母亲留下手札里记载的,她曾在江南见过一位有先天心疾的,家里没钱买药,就剥了柳树皮回去煮水当个安慰,效果不错。”纪融景三言两语解释了,调整了方子,见到贺南书头上尚未擦拭的细汗,道,“殿下每日活动百步即可,不必过劳。”
贺南书乖乖点头,示意自己记住了,收回手腕后道:“我本来想去找你的,但是兄长知道我……我先前的冒犯举动,不许我胡闹,让我认认真真下帖子。”
她轻轻抬头,看向纪融景,提起了心:“对不起,我当日不该那么对待你,应该认认真真地下帖子邀请。”
母后早亡,加上身为公主、天生有疾,所有人都对她战战兢兢,唯一说得上话的江夫人与邬明夷也不会计较她的举动。所以,贺南书在人情世故上可谓是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以至于出现了冒犯的举动。
纪融景头也不抬,将今日脉案分抄两份,一份记录在自己的手札上,一份夹在贺南书的脉案中,放去御医院存档:“这有什么关系?殿下不要挂心。”
“……是我的错,自然要认错,你放心,以后不会了。”
贺南书做出保证,有些纠结地扯了扯衣袖,道:“还有就是,我兄长说,他给你送了帖子?”
纪融景微微抬头,挑眉看向贺南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