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铃在房中翻读一本破旧泛黄的医书,这书是她的父亲——上一任圣医庄庄主的遗本。
当年他研究红莲醉的解药,才引来杀身之祸。
手本缺失的最后两页,也是最关键的地方——父亲已证实所研制的“化毒丹”可解红莲醉,唯独记录详细步骤的两页被人为撕毁。
慈铃反复翻阅前文病例,试图找出答案,但这几年一无所获。听闻阎罗司内存有当年调查圣医庄无头悬案的卷宗,她本以为能从中找到线索,结果......
后窗“吱呀”响起。她身子起了一半,一柄裹着灰布条的长枪突然放到桌上,那人顺势坐下,兀自开口道:“事情考虑的怎么样?”
慈铃皱紧眉头,欲言又止。
那人自顾自倒茶水,不慎溅了两滴在书页上。慈铃伸手抹去水渍,爱惜地抚了抚,脸色黑沉下来。
“阎罗司与行隐司沆瀣一气,谢堪不会真心帮你。”
即便背阴,慈铃还是看清了他肌肤上纵横交错的红莲图腾。
行医多年,望闻问切的基本功,慈铃从不敢怠慢。从这人坐下,她便闻到了熟悉的由肉质散发出的味道。
一味风茄儿就令人见鬼狂走,再加上天仙子和荔棘果,不就是北川盛行的顶级狂人配方。
看来鬼莲教当真要卷土重来。
可为什么眼前人没有发作呢?
当年红莲醉无药可解,实在没办法才选择一把火烧光,没想到成了历史遗留问题,终究要解决。
“难不成你是真心的?”慈铃开口道。
那人摘下黑帽,沧桑的容颜全然展现在她眼前。
慈铃脸色一变,陡然睁大双眼。如不是认得对方脸上那道疤,要说是个年过五十的大叔也不为过,谁能想到他今年也才二十五岁!
“宗久元,你怎么变成这幅模样?!”
宗久元盯着手中茶盏,“当年我下山遇上千面鬼,中了红莲醉昏死在官道上,恰巧碰上......一位贵人,她救了我一命。”
“贵人?是谁?”慈铃心想自己可能判断错了,或许多年过去,红莲醉的毒性早就减弱。如果真是这样,那只要找到那位贵人,就能解救全城百姓。
“我......不知道,我醒后是客栈小二告知一切。”
慈铃想把脉探一下宗久元的真实情况,但对方似乎十分警惕,没让她靠近半寸。
就在进退之间,她发现宗久元的呼吸与常人有异!
慈铃收起医书,盯着桌面很久,判断起宗久元说话的真实性。
“私自下山,有违规矩,楚焰将我从十二武神中除名,命雷震部全力缉捕,格杀勿论。”宗久元低头喝水,低声道,“就算如此,我也没有放弃寻找渊献,这桩案子多年未破,是我对不住你。”
慈铃听得皱紧眉头。
行隐司与阎罗司平起平坐,同样有圣祖亲赐的尚方宝剑。司内等级森严,统领为掌司令,其下为十二武神,他们分管天乾、地坤、雷震、风巽四部。四部各司其职,网罗天下,应化无穷。
楚焰在雷震部,从小小子弟做到主事,又跻身武神,最后当上掌司令,背后不知吃尽多少苦头。而雷震部,主除逆,专门铲除叛徒、异教,是诛邪灭祟的主力军。
她当年率行隐司众人在驱逐鬼莲教、斩杀赤缇一战中功不可没,却在大战结束后亲手革除了两名大将——渊献和宗久元。
这二人都曾参与调查圣医庄灭门悬案。
而行隐司对渊献的消失,宣称是“从无此人”。
“当年渊献找到了关键证物,但后来他连着证物一并消失了。”宗久元双眼冰冷,头发散乱,脸上的皮肤也因服用了致幻药物常年潮红发热而变得暗沉黑黢。
慈铃幽幽问道:“所以你偷偷跟着我潜入书楼,是为了调取两司来往信函,追查渊献的下落?”
“我以为两司联络紧密其中必有线索,无心害你暴露,不过现在我有更好的办法。”
慈铃有些犹疑:“说说看。”
“我找到了那位贵人,她把解药给了我,只要我们解救城中百姓,宫中定会开恩重查圣医庄悬案,再不济,也能命各级官府搜查渊献。”宗久元将一个小瓷瓶放在桌上。
慈铃拿起闻了闻,心下暗惊,却不动声色道:“你说的贵人,是谁?”
“无需多问,照做便好。”宗久元道。
慈铃总算知道为什么宗久元明明中了红莲醉,又奇迹般苏醒。若说棠吟体内的禁锢之力能天然抵御红莲醉的毒性,那宗久元虽为常人却呼吸微弱,正是因为他所服用的狂人配方中,少了瓶中之物——由众多毒物喂养成的红萤虫卵!
父亲的遗本里记载过,这种虫子名叫红萤虫,又叫傀儡虫,是北川独有毒物。
身中红莲醉者,轻则昏迷,重则入幻,乃至癫狂,然不主动攻击他人。傀儡虫寄身于花蕊,啃食人脑为生,能操控他人狂暴伤人。用它做成的药丸,称之为傀儡丸。
中者昏死前怨念加身,便会成为下毒者发号施令的咒语,到死都是被下毒者操控的尸佣!
那位贵人利用宗久元昏死前寻找渊献的执念,将他唤醒,在不服用傀儡丸的前提下,他就只是一味听从命令不会发狂的尸佣。
慈铃惊恐地看向对方。
宗久元重新戴上黑帽起身:“有生之年,我会助你寻到渊献,找出真凶。”
一桩悬案时至今日还在牵扯进人命。
慈铃恨自己无能,也恨宗久元飞蛾扑火。
眼中的愤怒与不甘几乎要溢出来,她本能地想躬身蜷缩起来,但被那股无名火牢牢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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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三更,司空承独自来到楼阁下,正是棠吟住的地方。
楼阁四周守卫稀疏,仅有两名侍卫静立左右。白日里,此处尚有稍许人来往,帮棠吟收拾打点,而此刻,夜色中唯有一盏明灯映出两个忙碌的人影——慈铃与棠吟。
冬夜薄雾弥漫,司空承肩挎长弓,抱胸随意靠在廊柱旁。谢堪因有客人来访无暇他顾,准允他在阎罗司来去自由,这种感觉似乎回到了望淮门。
“真是的,人家都要走了也不来送送。”司空承低声嘟囔道。
稍后,棠吟便要启程前往千里之外的五帝城,与宗亲共度最后的时光。
司空承叹了口气,心中感慨天妒红颜。
约莫半刻后,薄雾中有人走来,他心里“咯噔”一下,反手捏住一支箭矢,厉声喝道:“谁?”
雾中人脚步一顿。
司空承将箭尖对准那人,确保可在瞬息取其性命。
那人察觉到杀气,一动不动。
司空承失去耐心,再次开口道:“再不报上名来,休怪小爷送你去见阎王!”
那人终于抬手,清爽的真气将雾劈散。司空承连发数箭,那人巧妙避过了所有箭矢。
“方才已经见过阎王了。”那人声音柔和,司空承听得耳熟。
待他走近,司空承才看清其面容,登时翻了个白眼,骂道:“司空槊,你有病吧!”
司空槊背手走到廊下,与他相对而立:“三弟长大了,知道保护人了。”
谢堪说的稀客原来是司空槊,难怪叫自己找点事做。司空承腹诽。
“你来干嘛?”司空承没好气道。
“来看你是不是在偷懒。”司空槊悠悠地说。
司空承“呸”了一声,“瞧不起谁呢,谢堪有没有跟告诉你,我大战千面鬼的事?”
司空槊微微着摇头:“那你说说是怎么让千面鬼跑了的?”
司空承苦笑:“罢了,那......那獦狚,獦狚总得说说吧?我在那头怪物嘴下救了人!”
司空槊鄙夷道:“光想着邀功,不知道好好反思。”
司空承心想,亲人见面,肯定报喜不报忧啊,不说点丰功伟绩,难道说糗事讨人嫌么?他咬牙道:“少压我,有本事你对大哥也这样。”
司空槊附和:“是是是,小少爷,我管不住你说不得你,我这就回家和大哥说道说道。”
说罢,他作势要走。
司空承迟疑了一瞬,紧跟上去:“司空槊,你来真的啊?我开玩笑的......哎呀......你回来,二哥!”
薄雾再次弥漫。
谢堪隐在不远处的树梢间,眼神冰冷地盯着楼阁前的动静。
不多时,司空承折返回来,脸上还带着失落。
棠吟穿着斗篷从楼上下来,朝他走过去,笑道:“司空公子看起来有心事?”
司空承怔一怔,而后眼珠一转,挠了挠头:“没什么,你要走了,有点舍不得。”
棠吟表情微妙,安慰道:“司空公子真乃性情中人,很高兴认识你。”
司空承走在她右前方,“千面鬼还未现身,此行必定危机重重,我已向谢大人恳请送你一程。”
棠吟笑道:“那就有劳司空公子......不过怎么不见谢大人来?”
司空承头也不回:“他有客人,不方便。”
棠吟点点头,脚下一停,惊呼:“哎呀!”
司空承转身拧眉道:“怎么了?”
棠吟不好意思道:“我忘了拿一件贴身之物,还请司空公子稍等片刻。”
司空承见她手中确实缺那把金扇,开口道:“最好快些,马车在等。”
棠吟答了声“好”,随即转身疾步返回上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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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园里,两个身影前后走着。
后一人道:“二哥,求你了别告状,阿娘会担心的。”
前一人道:“亏你还记得娘?出来这么久也不写封信报平安。”
司空承眉头微皱:“我写了啊,还特地让谢堪派海东青送回去的。”
前一人身影停住,背对着他,音色冷然:“是吗?你再好好想想。”
司空承又骂了一句:“神经病。”
竹林静悄悄。
司空槊没了回应。
司空承打了个寒战,复喊了几声,见他不动弹,神色一敛。
风声吹过,司空槊翻身而起自他头顶跃过,拦住了回路,掌风劈下一根竹竿直打向司空承。
司空承毫不犹豫搭弓放箭,精准射中了他的命门。
只见司空槊身躯一软,化在地上。
司空承上前查看已是一滩泛着恶臭的肉泥。
他挑起一张人皮面具,恨恨道:“真见鬼!”说罢,火速施展轻功往楼阁赶去。
迎面见到楼阁上的明灯,突然,前方打来一根银针。
司空承轻巧避过,纵跃上屋檐几个翻身便落在院中。
棠吟和司空承对视一眼,双方都忍不住片刻惊慌。
“棠姑娘?你......”司空承话没说完,就被她一脚踢开。
“眉毛下面两个蛋,光会眨眼不会看呐?”她冷声骂道。
这口吻一听就是那要医德没医德,要良心没良心的慈大神医!
于是他朝假司空承射出一箭:“神医的针飞得挺远就是准头太差,我不是人偶,可别对着我扎。”
慈铃白了司空承一眼:“你有病我可治不了,该去找兽医。”
随着二人互怼,假司空承也知道装不下去,长袖一挥摘下人皮。
慈铃目光一凛,“千面鬼,果然是你。上次假扮我招摇撞骗的账还没跟你算呢。”
千面鬼站起身来,他的手上缠着一根手腕粗的乌木枝干,上面挂坠着许多红色花苞。密密麻麻的,让人生理不适。
“把棠吟交出来。”他的左臂从袖中伸出来,纵横蜿蜒的红莲图腾活了一般涌动着,慈铃眯眼看去,吓了一大跳:是根!
红莲醉居然在他身上成活了!
慈铃和司空承对视一眼:莲种!
慈铃道:“抓活的。”
司空承难以置信道:“子时一到红莲花开,我们都得死!”
慈铃强行压住快要跳出喉咙的心脏道:“那就烧死他。”
司空承浓眉一挑,冲千面鬼道:“让你尝尝小爷‘金蛇箭阵’的厉害!”
一时间数支飞箭从天而降,在千面鬼周身打成圆阵。
千面鬼露出诡异的微笑,双手向上,引来万千萤火,薄雾泛起红色,“既然苦心设局,那我便陪你们玩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