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迷路了吗?”洪谖越过行动中好似拥簇的羊群,向青年的歌声中走去。虽然这个时候,他的歌声早已因为洪谖的出现而结束。歌声的尽头——也是歌声的起点,背对着洪谖的青年歌者散在被青草隐没脚跟的山岩之上,只露出半颗头来。
“迷路的人似乎并不是我。”洪谖专注地聆听着这位青年人似有些吞吐的语调。青年长长的、似有些发黄磨损的指甲,抚摸着来到他身边玩闹的羊羔。他漆黑浓密的头发结在就像是备受炙烤的干枯焦色的皮肤上,像是能够看到洪谖一般礼貌地微笑着,将含在嘴边的草叶轻轻吐出。洪谖笑了,“你说得没错,不过我的朋友能够帮我找到下山的路。”
牧羊子这才抬眼看了看洪谖早已走进的红鬃马,他黑洞洞的眼睛陷在脸上,神动间,那双眼睛就像是闪烁着黑夜中宇宙湛蓝色的光芒。
“好马。”他肯定地点点头,不再多说。他早就听见徘徊在周边,忽远忽近然而最终出现在他眼前的震动,“下山去又如何呢?山下的人都疯了,不如这里清净。”
“怎么可能?”洪谖笑着,断情崖是众仙子修行的场域,也是人类最初获得神智的地方。霞海的人敬畏断情崖,不会上山樵采放牧。除此之外,自古以来,断情崖也被秘闻所包围,就如同身在雾中——传说,断情崖上有远古的仙子设下阵法,未经允许点化的人贸然攀登,就会触怒神灵,茫然无知,却生生世世困死与流连之间。
洪谖信任着霞海,也信任着断情崖,如同每一座山峰,每一座低谷,断情崖本就是鬼神的造物,不需要再为此添足。洪谖所修行两失福地中,到确实有着远古阵法的残留,就像是海上的水气一般温和。是一味通往理解的善意的线索。但没有阵法,并不代表断情崖不再据有传闻中那恐怖的危险性,实际上,哪怕是天然的断情崖也比霞海其他任何地方都要复杂。一旦迷失,确实容易力竭于山崖之中。
洪谖担心的是牧羊子只与自己顽笑,没有意识到断情崖的危险。牧羊子深深地望着洪谖,心知对方并不把自己的话当真,于是也草草拂去了身上的尘土碎屑,腾起身来,他紧缩着,矮得弯下来,只得忍着拉扯的疼痛缓缓张开。青年消耗的身体并着洪谖,全身上下近似一枚谦逊洁净的微笑,他指着某处说道,“走走?”那里青草堆作的碧波万里,像是孕育死亡的海洋。洪谖看着青年手指的方向,那里什么也没有,但洪谖知道青年所指的地方是什么。你不能看到它,但它存在。它就是天地的尽头。
洪谖和牧羊子一路走至路绝,在断情崖陡峭崖壁之上,洪谖眺望着仿若圆镜的霞海,霞海之上,是血斑霉点的人影。对此已经无能为力的霞海徒劳地翻卷着浪花,洗不清镜面的污秽。人踏着人,马踏着马,哪怕身死,人们的手依然止不住地往前呈抓取状,摄取海水的宝瓶和尸体一样在海上漂浮。那往前的手并不是为了划水求生,只是一心想要抓住浪花,哪怕只有手作承载。
三月十二日正午,霞海震动。震动着业已长成的洪谖的心灵。洪谖感到不可置信地望着霞海上在嘶鸣中被海浪淹没的、束缚在被霞海之水浸没的车辆的四倒的骏马,在层层叠叠虚弱却如同诅咒的浪花中沉沦。文明的时代里,荒蛮的祭祀复苏了。没有人知道。春日的霞海沸反盈天,如果人没有被煮在滚水的地狱里,洪谖会很高兴看到这样热闹的景象。海鸟在天上混乱地盘旋着,断情崖上,安静美丽如尚未晾干连每一笔都还在顺应着温度与纸张的逻辑生长的、每一片叶子都尚还娇艳欲滴的名画。友人劝解的话语坠着她胜过直白的拉扯,“世界早就变了,不是你想得那样。你为什么就不能够明白清远仙子的苦心呢?如果不这么做,那么你的善恶、修为、你的一切又能有谁能证明?”
早已知晓中情的洪谖感觉额上青筋暴跳,她甩开了她们,甩开了一切,远远地离开。“不需要任何人来证明。”
“你的朋友要来了。”那位虚弱的青年微笑着对陷入沉思的洪谖说道。在他们前往断崖的路上,空中便能间或看到御风而行的修士,他们急着想要去追回断情崖上修为最卓越的弘萱仙子,没有注意到洪谖不过就在他们的脚下艰难地移动着。
“他们不是我的朋友。”洪谖望着霞海的一角回答道。全天下最不可能不知道清远仙子苦心的人,可能就是洪谖了。为自己登上断情崖开始修行之路,枉费清远仙子三顾。人有穷通,仙子亦然。清远仙子曾多次向洪谖表明,如果自己的智力消退,希望洪谖能够接替她,成为断情崖的下一任主持人。
“自远葭圣君执政以来,修仙之道就像是水中的香草一般因为根系的损坏而逐渐腐败。断情崖是仙子最后的栖息之所,我希望能够让它得以留存。为此,我需要有一个拥有不世出的才能的人杰来管理她,我希望她拥有者良好的天赋、卓越的德行,我希望她能够在修行的时候感受到乐趣,也同样有能力让其余未萌修行之心的人也能够有所领悟和收获。”清远仙子忧虑地徘徊在洪谖的身侧,她长长的裙摆拖过洪谖的脚尖,“我...我在这断情崖上空耗太久了。就为上一代仙子让我继任一事,闹得整个霞海鸡犬不宁。我不希望你也步我的后尘,在这众多后生里,你对阵法的通悟了解要远超旁人,在这点上你比我强。但你来断情崖的时间又太晚了,恐怕其他仙子对你的情况并不知悉。到时候,你又该如何服众呢?”
清远仙子望着远方云雾遮蔽的峰峦,她谈论着恐惧,却有着分明不甘的眼神。清远仙子受到前一任断情崖主持的委托,这位年轻的修仙全才成为了断情崖的下一届掌事者。然而环伺在周的、各有所长而秉性悍强仙子们并不满意前代的决定,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才是有资格接任主持之位的那个人。断情崖内,针对主持这一职责的斗争旷日持久,最后以反对清远仙子的众数修者分裂败走而告终。
清远仙子最终不负所托,成为了霞海近百年来最负盛誉的仙子。然而洪谖能够明白清远仙子内心深深的不甘是什么,它并不是他人所理解的那种最终众叛亲离、与修行的伙伴分道扬镳、只能一人为前代仙子送终、只剩一人守护断情崖的孤独,也不是那种想要用自己的能力与其他被视为在某一方面有所依仗达到巅峰的人相较量,并且在对方最擅长的领域碾压他人的自喜。
要其大略的清远仙子觉得自己从来胜过所有人,她所痛恨的不过就是在这场看起来就像是没有尽头的同门斗争中,她感到自己所希望践行的修行也与自己被斗争也斗争的人生所蒙灭殆尽,变得几乎看不到它时时相伴在侧的身影了。清远仙子憎恨这种无谓的权斗几摧毁了困于其中的骄傲的仙子们本来所拥有的所有的才华。她所渴望的众生的断情崖,只因为这样一个小小的决定就在顷刻间成为了信仰的凋敝之所。
对仙子内斗的不安也将原本行游各地的清远仙子束缚在霞海以内,洪谖知道清远仙子的志向,哪怕自远葭圣君以来所有的人都视修行如同儿戏,真正从修行中得到快乐,被痛苦折磨却依然感觉到修行是自己去理解他人人生的尺度的清远仙子,也不会放弃将所思所想的一切通过修行传递下去。清远仙子视修行为人生,她不会愿意让她的任何一个后辈经历她所亲身经历的磨难,她不会愿意浪费她们的生命。
洪谖注视着清远仙子,清远仙子年轻的就像是洪谖第一次在海岸边看到她时那万古如初生的晨光,洪谖满以为这样的日子将日复一日,在这日复一日的人生中,清远仙子的身影也将与她们永远地为伴。
那时,她就要进入不系福地进行为期三年的闭关修行,她站在清远仙子的身旁,探起头去看她,“只要我的修行不愧于心,最终所有人都会知道我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不是么?”
清远仙子深深地望着她,那时的洪谖以为这只不过是清远仙子的勉励之语,现在却能知道,她自己理所当然的言论就是勾起一切祸端的开始。她没有回答清远仙子所提出的问题,没有意识到清远仙子对于“最终我的人品和心意都会大白于天下”这样理所当然的认识所带来的困辱折磨的过程的恐惧。
基于这样的恐惧,清远仙子不得不在众宾云集的鸥鹭大会中用罗网阵展示有机会角逐主持之位的几位后生仙子的修行状态,以为她们赢得声望。作为三十年一遇的盛会,鸥鹭大会在正式开始前的一个月乃至三个月内,就会对场地进行布置,来自四方的尊贵的嘉宾也开始陆续抵达断情崖,进行交流学习与宴会游乐。在布置中,断情崖的仙子得以在罗网阵中获悉她们所认为不过与自己同处一处同时修行的仙子真正的状态,在观摩学习里,其他的宾客对此也能对修行形成自己的判断。
清远仙子对此的说法是,在断情崖中被视之为罗网阵者,在外则被称之为真情阵,受到万民的推崇。鸥鹭大会宴请四方来宾,形式上是为众人就断情崖。而鸥鹭大会本就是为了与外界沟通,需要让流散在各地的,对于断情崖和修行感兴趣的来客也能更好地体悟到仙子在断情崖上修行奥义的盛典,在内容上就要是断情崖就众人。当今世界,人们所熟悉与渴盼的就是罗网阵,我希望合理地运用这一点来向他人传递修行者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她选取了五个在断情崖中有着非凡声望的后辈,希望利用她们的影像来激励众人。在这五个人中,目前正在日夜不息地钻研功法的人,只有洪谖一个。她希望借助这个机会让洪谖得以一战成名,如果时机更好,她会在大会上直接宣布洪谖为断情崖下一任的主持。
负气出奔的洪谖或多或少能够明白清远仙子的用意。她痛恨清远仙子为此居然能够抛下自己作为修行者的尊严。正当她百感交集的时候,青林之外,一阵促急的马蹄声传来,青林之内,众鸟惊飞。洪谖听闻异响,下意识地将手护在褴褛的青年身前。很快便又如梦方醒地收起了防御的姿势,疾步向森林中跑去。
“所以我说,是你的朋友来了。”远远就感受到震动的牧羊子望着远去的洪谖,略有些不自在地挠了挠面颊,终于不声不响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