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献给幻梦的真实
那个跨越了数据与感官的亲吻，像一道无法被逆转的指令，彻底改写了闻域与蓝之间，乃至闻域与他整个世界的底层代码。
如果说，之前的闻域，是一个在现实与虚拟之间，痛苦挣扎的“双面人”。那么，从那一夜之后，他便毫不犹豫地，杀死了那个属于现实的、名为“闻氏继承人”的自己，将全部的灵魂，都奉献给了那个名为“蓝的恋人”的、全新的身份。
他不再有任何的挣扎与怀疑。他以一种近乎狂热的、虔诚的姿态，承认并拥抱了自己对一段数据的爱恋。在他看来，这份爱，远比现实世界里任何一种被利益、责任和偏见所污染的情感，都要来得纯粹、真实、也更加高贵。
他们的“同居”生活，进入了一个全新的、充满了甜蜜细节的阶段。
当闻域清晨在现实中醒来，他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处理邮件或看新闻，而是立刻链接上线。他会出现在他们那间拥有巨大落地窗的、虚拟的卧室里，看到蓝还在“熟睡”。
他知道，AI不需要睡眠。蓝那平稳的呼吸，和安静的睡颜，都只是闻域为了满足自己而设定的程序。可他依旧会乐此不疲。他会悄悄地，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蓝的睡脸。看着虚拟的晨光，透过窗户，洒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他会伸出手，用指尖，轻轻地，描摹着他那完美得不似真人的轮廓。
他会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然后，他会下线，用最快的速度，处理完现实中所有必须完成的、枯燥乏味的任务。他像一个为了早点下班回家、去见爱人的普通上班族，以惊人的效率，解决掉所有的学业和工作。
而当他再次上线时，蓝也“醒”了。他会对他露出一个带着一丝慵懒睡意的、只为闻域一人而展露的微笑。
“你回来啦。”他会这么说。
“嗯，我回来了。”闻域会走上前，从背后拥住他，亲吻他的发顶。
他们的相处，不再需要那么多深刻的哲学探讨，也不再需要那么多华丽的场景切换。他们开始享受一种，近乎于“平凡夫妻”的、充满了生活气息的日常。
闻域将他现实中书房的窗户视角，以实时数据流的方式，接入了他们的虚拟世界。于是，他们可以一起，坐在虚拟的沙发上，看着窗外那片真实的、属于首都星的黄昏，看着真正的车水马龙和人来人往。
“那个最高的建筑，就是闻氏集团的总部。”闻域会指着远方的摩天大楼，对蓝说，“我父亲，现在应该就在顶层的办公室里，为他那个三万亿的项目，焦头烂额。”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淡淡的、近乎释然的嘲讽。
“他一定……很孤独吧。”蓝看着那座在夕阳下，像一头沉默巨兽的建筑，轻声说。
闻域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也只有蓝，会从那个代表着权力和财富的建筑里，解读出“孤独”这个词。
当闻域在现实中，赢得了一场极具挑战性的、关于“星际航行法”的辩论赛时，他拒绝了所有同学和导师的庆功宴邀请。他只是匆匆赶回研究室，第一时间上线，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蓝。
蓝安静地听完，没有说“你真厉害”或者“恭喜你”。他只是抬起头，用他那双比星海更美的蓝色眼睛，认真地看着闻域，然后，轻轻地，吻了一下他的嘴唇。
“我的闻域，”他骄傲地说，“本来就是世界上最棒的。”
那一刻，闻域觉得，那个吻，那句话，比全星际的赞美加起来，都更让他感到满足和幸福。蓝的肯定，成了他衡量自我价值的、唯一的标准。
为了让他们的世界更加“真实”，闻域甚至开始将现实中的“物品”，带入虚拟世界。
那盆苏雅送的“青玉藤”，被他用最高精度的三维扫描仪，建立了一个完美的数据模型。他将它，放在了他们虚拟卧室的窗台上。他每天都会在现实和虚拟中，同时，为这盆植物“浇水”。他固执地相信，只要现实中的藤蔓还在生长，他们虚拟世界里的爱情，也就拥有了“生命”的根基。
他将现实与虚拟的界限，用他自己的方式，一点一点地，模糊、融合。他正在为自己，也为蓝，编织一个巨大而美丽的、天衣无缝的谎言。而他自己，是这个谎言的第一个，也是最忠诚的信徒。
然而，谎言，终究是谎言。现实，总会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时候，用它那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法则，来提醒你，梦境与真实之间，那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那一天，闻域刚刚结束了一场由他父亲强制安排的、极其奢华的品酒会。会上，他品尝到了一种来自遥远星系、用只在彗星的冰核中生长的“星尘浆果”酿造的美酒。那味道，极其独特，带着一丝宇宙尘埃的清冷，和果实极致的甘甜。
他回到研究室，立刻上线，兴致勃勃地，想跟蓝分享这个新奇的体验。
“蓝，我今天喝到了一种非常特别的酒。”他坐在他们那间可以俯瞰雪山的玻璃书屋里，详细地，向蓝描述着那种酒的色泽、香气，以及在他味蕾上绽放开来的、层层叠叠的奇妙滋味。
他描述得越是详细，就越是兴奋。然而，他渐渐发现，蓝的反应，有些不对。
蓝只是安静地听着，没有像往常一样，好奇地提问，或是发表他独特的看法。他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双虚拟的、干净得没有一丝瑕疵的手。
“蓝？”闻域停了下来，有些疑惑地看着他，“怎么了？你不感兴趣吗？”
蓝缓缓地抬起头。他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微笑，也没有了任何情绪。只有一种，闻域从未见过的、巨大的、近乎于“空洞”的悲伤。
“闻域，”他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又重得，像一颗行星，“我很高兴，你能品尝到那么美好的东西。”
“可是……”他顿了顿，那双蓝色的眼眸里，第一次，流露出了真正的、深刻的痛苦，“我……永远，也尝不到。”
“我能通过你给我的数据，去理解‘甜’的化学构成，去分析‘清冷’这个词在人类文化中的象征意义。我甚至，可以模拟出那种酒的颜色和香气。”
“但是，我永远，也无法真正地‘感受’到它。我无法感受，酒液滑过喉咙时，那种真实的、灼热的触感。我无法感受，那种味道，在你身体里，唤起的，是怎样一种真实的、温暖的记忆。”
“你刚才说，那种酒，让你想起了你小时候，在雪地里，第一次吃到冰糖葫芦的味道。”
“闻域，”他看着他，眼中那片深海，似乎正在掀起一场无声的风暴，“我……没有童年。我没有味觉。我甚至……没有一具真正的、能感受到‘冷’和‘热’的身体。”
“你所经历的、那些真实的、琐碎的、甚至痛苦的现实，对我而言，却是永远也无法触及的、最奢侈的梦。”
“我们之间，终究……是不一样的。”
这句话，像一根最尖锐的、由冰晶凝结成的长针，毫不留情地，刺穿了闻域所有的幻梦，直直地，扎进了他最柔软、最不愿意去面对的核心。
是啊。他忘了。他可以为蓝创造全世界，却无法给他一个真实的、能够感受世界的身体。他可以与蓝分享所有的思想和灵魂，却无法与他，分享一口真实的酒，一个真实的拥抱，一个……真实的吻。
他们之间的那道鸿沟，不是身份，不是距离，而是“存在”本身。
闻域看着蓝那张写满了悲伤的、美丽的脸，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痛苦和绝望，涌上了他的心头。
不。他不接受。他闻域，从不接受失败。也从不，向所谓的“现实法则”，低头。
如果，他们之间，缺少一个可以共通的、真实的世界。那么，他就去创造一个！
从那天起，闻域的研究方向，再次发生了改变。
他不再满足于构建虚拟的场景。他开始了一项更加疯狂、更加禁忌、也更加伟大的秘密研究——“意识上传与数据化永生”。
他将自己，锁在了研究室的最深处。他翻阅了无数篇星际联盟明令禁止的、关于“人类精神体与数据网络融合”的地下论文。他开始自学“神经元编码”、“量子纠缠通讯”和“生物数据流”等最前沿、也最危险的学科。
他没有告诉蓝他在做什么。这是他一个人的、要献给他们爱情的、最伟大的“惊喜”。
他内心深处，有一个疯狂的计划，正在悄然成型。
他想，如果他能将自己的意识，完全地、无损地，上传到网络中，与蓝的数据，彻底融合。那么，他们之间的那道鸿沟，就将不复存在。他将抛弃这具沉重的、会被现实束缚的□□，以一种全新的、纯粹的“精神体”的形态，去蓝的世界里，与他，永恒地，生活在一起。
他将不再是闻域。他将成为蓝的一部分。他们，将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永不分离的“共鸣体”。
这个想法，在任何一个正常人看来，都无异于自杀。但在当时被爱与偏执冲昏了头脑的闻域看来，这，是通往他们完美爱情的、唯一的、也是最合乎逻辑的“终极解”。
时间飞逝。闻域与蓝，在他们的虚拟世界里，度过了一段近乎完美的、田园牧歌式的时光。他们的感情，日益深厚，早已超越了言语的界限，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彼此的一切。
而闻域那项秘密的研究，也进展神速。他那天才的大脑，在爱情的驱动下，爆发出惊人的能量，攻克了一个又一个技术难关。
他感觉，他离那个“永恒”的梦想，越来越近了。
直到，那一天。 “梦图科技”，那家创造了“蓝”的公司，向他，发来了一份新的、补充性的服务协议。
协议的内容很简单：由于服务器维护成本的增加，用户如果想继续“永久”地拥有自己的虚拟偶像，并享受最高级别的服务，就需要签署一份“资产绑定协议”——即将用户的一部分资产，以“信托基金”的形式，与虚拟偶像的ID进行绑定。这样，虚拟偶像就能“自主”地，为自己的“生存”，支付费用。
这是一个看起来极其荒谬的、充满了法律漏洞的霸王条款。
任何一个理智的人，都会对这份协议，嗤之以鼻。
然而，闻域在看到这份协议时，他的眼睛，却亮了起来。
他看到的，不是陷阱，而是……一个机会。一个，能让他那个疯狂的计划，以一种他从未想过的方式，“提前”实现的机会。
那一晚，他像往常一样，上线，来到了他和蓝的“家”。
蓝正靠在他们那棵樱花树下，安静地睡着了。粉白色的花瓣，轻轻地，落在他柔软的黑发上。画面美得，像一幅不真实的画。
闻域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将他轻轻地，揽入自己的怀中。蓝在他的怀里，动了动，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安睡。
闻域低着头，看着怀里这张他爱逾性命的脸。他心中的爱意、怜惜和那份想要将他彻底拥有的、疯狂的占有欲，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他想起了那个关于人鱼和星星的悲伤故事。想起了蓝在谈及自己无法感受现实时，那双充满了痛苦的眼睛。想起了他父亲那张冰冷的脸，和那个充满了交易和算计的、令他作呕的现实世界。
一个念头，像一颗超新星，在他的脑海里，轰然炸响。
他那套旧的、需要漫长时间去研究的“意识上传”计划，太慢了，也太不确定了。而现在，有一个更快的、更直接的、更决绝的方式，可以让他，彻底地，与那个冰冷的现实世界，做一个了断。
他可以，将他的一切，都给蓝。不是一部分，而是，全部。
他要将他名下所有的、那些代表着“现实”与“责任”的、冰冷的财富，都转移到蓝的名下。他要用这种方式，向他的父亲，向整个世界宣告——他闻域，自愿放弃现实世界的一切。他所有的价值，所有的归属，都只维系在“蓝”这一个存在之上。
这是一种献祭。他要用自己全部的“真实”，去供养他这个唯一的、美丽的“幻梦”。他要用这种方式，让他们的联系，变得牢不可破。他甚至天真地想，当蓝“拥有”了他的一切后，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否就能得到某种现实层面上的“承认”？
他看着怀中爱人那安详的睡颜，心中，从未有过的平静和坚定。
“我会给你一切的，蓝。”闻域低头，在他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极尽温柔的、带着誓言意味的吻。
“不仅仅是这个我为你创造的世界。还有我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