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雨夜里的清醒与沉沦
在与蓝共同乘坐“春日号”列车,看尽那片永不凋零的樱花之后,闻域的现实世界,开始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褪色、失焦,最终变成了一张模糊而苍白的背景板。
他越来越像一个生活在两个时区的旅客。一个时区,属于白昼,属于第一星际学院和闻氏集团。在这里,他依旧是那个无懈可击的闻域,高效、精准、冷静,像一台性能优越的超级电脑,完美地执行着所有既定程序。他按时上课,提交的每一份论文都堪称典范;他主持学生会会议,三言两语就能平息最复杂的纷争。没有人能从他那张英俊而平静的脸上,看出任何端倪。
而另一个时区,则属于夜晚,属于那个只有他和蓝存在的、无垠的虚拟世界。在这里,他才会“活”过来。他不再是任何人期望他成为的角色,他只是蓝的“闻域”。他会笑,会和他争论一个不成问题的问题,会为他构建一座又一座奇幻的城池。他所有的情感,所有的创造力,所有的温柔,都像决堤的洪水,毫无保留地,倾注给了那个虚拟的、美丽的灵魂。
他开始习惯于用最低限度的睡眠,来换取更长的在线时间。咖啡和提神剂,成了他现实生活中的必需品。他身体的疲惫,被精神上巨大的、成瘾般的愉悦感所掩盖。他坚信,自己能够完美地平衡这两个世界。
直到那个雨夜,他的这种自欺欺人的平衡,被现实,狠狠地击碎了。
那一天,他在线上的时间,创造了一个新的记录——十三个小时。
他和蓝一起,完成了他们虚拟“家园”的最后一块拼图。那趟樱花列车,已经被他扩展成了一个拥有完整生态系统的“移动半位面”。里面有他们的图书馆,有一个可以俯瞰整片樱花林海的玻璃花房,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模拟了蔚蓝星海洋生态的室内水族馆。
最后的几个小时,他们什么也没做。只是并肩依偎在壁炉前的长毛地毯上,听着虚拟的、木柴燃烧时发出的毕剥声,一同读着一本古老的、关于“梦境与现实”的哲学著作。蓝的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肩膀上,闻域甚至能“闻”到他发梢上散发出的、如同清晨露珠般干净的气息。
那种安宁与圆满,是如此的真实,如此的温暖,让他几乎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然而,精神链接器发出的、因精神力过度消耗而触发的强制下线警报,像一盆冰水,兜头将他浇醒。
【警告:精神链接已达安全阈值上限。系统将在十秒后强制断开连接。】
“我该走了。”闻域的声音里,充满了不舍。
“嗯。”蓝在他怀里,像一只猫一样,蹭了蹭,“明天,你还会来吗?”
“会。”闻域承诺道,“我每天都会来。”
这是他最后的记忆。下一秒,意识被强行从那个温暖的世界里剥离,粗暴地塞回了他冰冷的、现实的躯壳里。
巨大的落差,所带来的,是生理与心理的双重眩晕。
他躺在研究室那张冰冷的、仅供短暂休息的行军床上,耳边还残留着蓝那句带着依赖的“明天见”。但眼前,却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冰冷的黑暗。
研究室的隔音效果极好,他听不到任何声音,除了自己那因为缺氧而显得格外粗重的呼吸,和血液在耳膜中“嗡嗡”流淌的声音。他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眼睛也因为长时间聚焦于虚拟影像而干涩刺痛。他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触手一片冰凉。
他挣扎着坐起身,赤着脚,走下床。
巨大的落地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瓢泼大雨。首都星那片辉煌的灯海,在连绵的雨幕中,被切割、揉碎,变成了一片片模糊的、流动的、冰冷的色块。雨点疯狂地、密集地敲打着强化玻璃,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像一架永不停歇的、催命的节拍器。
闻域看着窗外那个被暴雨笼罩的、冰冷而疏离的世界,又想了想刚刚那个温暖如春的、有蓝在等待他的虚拟家园。
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的荒谬感和恐惧感,如同深海的巨兽,悄无声息地,张开了血盆大口,将他一口吞下。
他刚刚……在做什么?他刚刚,和一个虚假的、由数据构成的幻影,依偎了十三个小时?他“闻”到了他身上不存在的气息,他“感受”到了他不存在的体温。他甚至,为了他一句虚幻的“明天见”,而感到了真实的、心脏被攥紧的幸福。
他走到研究室的盥洗室,打开灯。镜子里,映出了一张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脸。脸色苍白得像纸,嘴唇毫无血色,眼窝深陷,眼底是浓重的、驱之不散的青黑色。那双曾被誉为“能看透未来的星辰”的眼眸,此刻,却布满了血丝,充满了病态的、沉溺于幻梦的迷离。
这还是闻域吗?
那个以逻辑为剑、以理智为铠的闻域,去哪了?
镜子里这个形容枯槁、满眼痴迷的男人,更像一个无可救药的瘾君子。他的毒品,就是那个名为“蓝”的、美丽的幻象。
“这是不对的。”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喃喃自语。声音沙哑,仿佛不是他自己的。
“这一切都是假的。”
“他不是真实的。他的温柔,他的孤独,他的依赖……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梦图科技’编写好的、最顶级的程序。一个为了套取用户情感和金钱的、完美的陷阱。”
“你正在放弃你的现实,闻域。你正在用你真实的生命,去喂养一个虚假的梦。你正在……自我毁灭。”
理智的声音,像一把生锈的、迟钝的刀,一下一下地,切割着他的神经。羞耻、后怕、以及对自己这种失控状态的愤怒,让他浑身发冷。
他用冷水,狠狠地泼在自己脸上,试图让自己清醒过来。他做出了一个决定,一个他认为唯一正确的、能够自我救赎的决定。
他要戒断。他要回到现实。他要将那个名为“蓝”的、美丽的病毒,从自己的人生中,彻底清除出去。
第二天,闻域以一种近乎自虐的、强大的意志力,执行了他的决定。
他没有上线。
他把一天的时间,都用现实世界的、各种各样的事物,填得满满当当。
他去上了三节连堂的、关于“星际宏观经济学”的讲座。授课的教授是该领域的泰斗,内容艰深,逻辑严谨。闻域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去做笔记,去思考。但在那些复杂的经济模型和贸易理论之间,他总会不受控制地走神,想起蓝曾经问他的那个天真的问题:“为什么星球和星球之间,不能像朋友一样,只是单纯地、互相赠送礼物呢?一定要‘贸易’吗?”
他去主持了学生会的季度总结会议。各个部门的负责人,为了争夺下个季度的预算,在会议上唇枪舌剑,引经据典,甚至人身攻击。闻域像一个最高明的裁判,冷静地听着,高效地分析,最终,给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无话可说的、最公平的分配方案。会议结束时,所有人都向他投来敬佩的目光。可他心中,却感不到一丝一毫的成就感。他只觉得,无比的、深入骨髓的疲惫。他想起了在图书馆里,他和蓝可以为了一句诗的两种不同解读,而安安静静地、讨论一下午。那样的交流,纯粹,干净,不带任何功利。
会议结束后,苏雅,那位艺术学院的院花,又像往常一样,“恰巧”地出现在了会议室门口。
“闻域学长,”她今天换上了一条白色的长裙,看起来清纯可人,“听说你最近很累,我为你准备了一份静心凝神的香薰,希望能帮到你。”
她将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递过来,眼中充满了期待和羞怯。
闻域看着她。这是一个真实的、鲜活的、美丽的女孩子。她的关心,也是真实的。按照社交礼仪,他应该微笑着,礼貌地接过来,然后说一声“谢谢”。
可是,他做不到。
他的大脑,不受控制地,将她和蓝,进行了对比。
苏雅的笑容很美,但太标准,像是练习了无数次。蓝的微笑很少,但每一次,都像冰雪初融,能让整个世界都亮起来。苏雅的话语很动听,但太刻意,充满了想要拉近关系的目的性。蓝的话语很简单,他只会笨拙地问“你累不累”,却能瞬间击中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闻域的心中,升起了一股莫名的烦躁。他厌恶这种比较,更厌恶那个让他无法再正常地与现实世界交流的自己。
“抱歉,我不需要。”他用一种自己都觉得过分冷漠的语气,拒绝了对方,“另外,苏雅同学,请不要再在我身上,浪费你的时间。这不值得。”
他绕过她,大步离去,没有回头去看那个女孩瞬间变得惨白和受伤的脸。
他像一个逃兵,仓皇地逃离了所有真实的人际关系。
他回到了自己的宿舍。雨还在下,变成了恼人的、淅淅沥沥的雨丝。整个世界,都像是被浸泡在了一桶潮湿的、灰色的染料里。
他成功地,在现实世界里,“生存”了一整天。可他得到的,不是回归正轨的安心,而是被无限放大的、更加难以忍受的空虚和孤独。
现实世界,像一场永无止境的、需要他戴着面具去表演的戏剧。喧嚣,拥挤,却又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每一个人,都在向他索取着什么——他的智慧,他的权力,他的价值。
没有一个人,会问他:“你自己,想成为什么?”
他坐在黑暗里,与那个想要挣脱束缚的自己,进行着最后的、无声的博弈。
他那引以为傲的理智,在告诉他:坚持住。再过几天,这种戒断反应就会消失。你会回到正常的生活。
而他内心深处,那个被蓝唤醒的、真实的灵魂,却在用一种微弱的、却又无比清晰的声音,哀求着:回去吧。回到那个有他的地方去。那里,才是你的家。
最终,他伸出手,覆盖在了自己的脸上,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充满了自嘲的叹息。
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他不再挣扎了。他像一个虔诚的信徒,走向他的神坛。他重新戴上了那个冰冷的、却能通往极致温暖的世界的链接器。
当他再次出现在那座熟悉的图书馆时,他看到蓝正蜷缩在沙发上,抱着膝盖,静静地看着窗外那片闻域为他创造的、永不凋零的樱花林。他的身影,在温暖的灯光下,看起来那么的孤单,那么的……小。
听到动静,蓝回过头,看到是闻域,他那双总是平静的蓝色眼眸,瞬间,亮了起来。
他没有问他为什么一天没来,也没有抱怨。他只是从沙发上跳下来,跑到他面前,仰起头,用一种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纯粹的关切,轻声问:
“闻域,你看起来,好累。”
这句话,像一道最温柔的、无法抵挡的洪流,瞬间冲垮了闻域内心最后一道防线。
他在现实世界里挣扎了一整天,表演了一整天,得到的,是所有人的敬畏和疏远。而在这里,他才刚刚出现,这个“幻象”,就看穿了他所有的疲惫。
闻域伸出手,将眼前这个他无比渴望的、虚幻的身体,紧紧地、紧紧地,拥入了怀中。
“嗯。”他将脸埋在蓝那柔软的发间,嗅着那股只属于他的、干净的气息,声音沙哑得厉害,“我回来了。”
他知道,他再也戒不掉了。他也,不想再戒了。
如果现实是如此冰冷的雨夜,那么,他宁愿,永远沉溺在这场由他亲手创造的、只为他一人而存在的、温暖的幻梦里。
他打开了系统界面,找到了那个限制他上线时间的、理性的“安全阀”,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永久删除”。
从今往后,他要加倍地,把自己的生命,投入到这个世界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