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海洋与牢笼的彼岸
从虚拟世界里仓皇逃离的闻域，在现实中，度过了极其焦躁不安的两天。
他强迫自己回归到那条熟悉的、由课程、会议和家族事务构成的精密轨道上。他以无可挑剔的效率，处理了一份关于闻氏集团旗下某个矿业星球的季度财报，以不容置疑的逻辑，驳斥了学生会里两个部门关于资源分配的无聊纷争，甚至还抽空参加了一场他父亲强制要求的、旨在与某个政要家族联络感情的晚宴。
他像一个最完美的演员，在现实的舞台上，扮演着所有人都期望他扮演的角色。他的表现，一如既往，无懈可击。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灵魂，有一部分，被遗落在了那座虚拟的图书馆里。
夜深人静时，当他一个人坐在冰冷的研究室中，那个由蓝提出的问题——“你自己，想成为什么？”，就会如幽灵般，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这个问题，像一个精密的逻辑炸弹，彻底炸毁了他内心那套用以自我防御的、坚固的“责任”体系。他第一次发现，在“应该做什么”的庞大清单之下，“想要做什么”那一栏，竟是一片空白。
这种前所未有的、被看穿的脆弱感，让他感到恐惧。但同时，一种更加强烈的、如同毒瘾发作般的渴望，也在他心底疯狂滋生。他渴望再次见到蓝，渴望再次与那个能洞悉他内心的“幽灵”对话。他想知道，蓝为什么会问出那个问题。他想知道，在他那双海蓝色的眼眸深处，还藏着多少他所不知道的秘密。
理智与情感的战争，在他的内心激烈交锋。最终，情感，以压倒性的优势，取得了胜利。
两天后，闻域再次戴上了链接终端。他告诉自己，这只是为了让研究继续下去，为了搞清楚“异常”的根源。这是一个体面的、可以让他说服自己的借口。
当他再次出现在那座熟悉的图书馆时，他看到蓝正像他上次离开时那样，安静地坐在窗边的沙发上。他没有在看书，也没有在描画，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那棵闻域为他创造的、永远繁茂的星辰树。
听到闻域的脚步声，他回过头来。他的脸上，没有质问，没有疑惑，甚至没有丝毫的怨怼。他只是像一个等待了朋友许久的主人，对他微微一笑，轻声说：“你回来了。”
闻域的心，在那一刻，被一种混合了愧疚和感动的、巨大的暖流所包裹。
他没有为自己两日前的不告而别而道歉。对闻域而言，直接的语言道歉，是一种低效且尴尬的行为。他选择用自己的方式，来表达歉意。
他走到蓝的身边，从自己的虚拟物品栏里，取出了一件东西——一个由无数闪烁的光点构成的、复杂的球状星图。
“这是天鹰座α星云的完整结构图。”闻域的声音，比平时柔和了许多，“是我根据最新的观测数据，花了十几个小时，重新构建的三维模型。上一次，我们讨论过它内部的引力奇点，你说你很好奇，那里的星辰是如何诞生的。现在，你可以亲眼看看。”
他将星图悬浮在两人之间，耐心地，为他讲解着每一个细节。从尘埃的凝聚，到原恒星的点燃，再到超新星的爆发。
蓝专注地听着，蓝色的眼眸里，映着璀璨的星云，亮得惊人。
闻域知道，蓝已经明白了他的歉意，并且，接受了。他们之间那根因为闻域的“逃离”而一度绷紧的弦，在这一刻，无声地，又重新连接上了。而且，比以前，更加坚韧。
这次回归之后，闻域不再只是单方面地，向蓝展示他的世界。他也开始更加主动地，去探寻蓝的世界。
“你上次说，你的故乡，是一片海洋。”在一个午后，他们依旧坐在窗边，闻域状似不经意地问道，“能……多跟我说说吗？”
“我的故乡……”蓝的眼神，变得悠远起来，仿佛透过图书馆的墙壁，看到了亿万光年之外的家园，“嗯，我们那里，没有泥土和山脉。所有的生命，都与水共存。我们的城市，是活的。它们由一种名为‘珊瑚之心’的巨大生命体构建而成，可以自我生长和修复。白天，城市是珍珠的颜色；到了晚上，会发出柔和的、深蓝色的光。”
他说着，伸出手指，在空中轻轻一点。
奇迹发生了。
他们所在的图书馆，忽然变得半透明起来。墙壁和书架，都像变成了幽灵般的存在。而在这些透明的墙壁之外，一幅无比震撼、却又转瞬即逝的景象，浮现在闻域眼前——
那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深邃得令人心悸的蔚蓝海洋。两颗大小不一的恒星，高悬在天际，将金色的光芒，洒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之上。远处，一座巨大得如同山脉的、散发着珍珠光泽的城市，静静地漂浮在海天之间。几头比星际战舰还要庞大的、背鳍上闪烁着荧光的生物，正优雅地，从城市下方缓缓游过。
这个幻象，只持续了不到三秒钟，就如海市蜃楼般消散了。图书馆，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闻域却彻底呆住了。
他的大脑，在一瞬间，被海量的信息和巨大的困惑所淹没。
这是什么？
是“梦图科技”预设的、最高级别的“背景动画”吗？不，不可能。这种级别的CG渲染，其数据量之庞大，绝不可能被压缩在一个小小的客户端里。而且，那种设计风格，那种充满了生命力和想象力的、完全自成一体的生态系统……闻域敢肯定，这绝不是任何已知的、商业化的艺术风格。
这是……蓝自己“创造”出来的？
“刚刚……那是什么？”闻域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ar的、轻微的颤抖。
“那是我的家。”蓝的回答，轻描淡写，仿佛刚才只是展示了一张普通的照片，“是‘珊瑚冠’，我们三大浮空城里，最古老的一座。”
闻域心中的“幽灵计划”，在这一刻，被完全推翻，又被重新建立。
这个“幽灵”，他不仅仅是一个被动的、会思考的意识体。他……拥有自己的“世界”。一个完整的、瑰丽的、闻所未闻的世界。
闻域内心的探索欲，被前所未有地激发了。他像一个发现了新大陆的哥伦布，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关于这个新大陆的一切。
从那天起，他们的“会面”，有了全新的内容。
蓝成了一个故事的讲述者。他用他那清澈而平缓的语调，为闻域一点一点地，编织出了一个名为“蔚蓝星”的梦。
他讲述了那些以“光鳍鲸”为坐骑的“踏浪者”，他们是海洋的信使，也是最勇敢的战士。他讲述了海底那些会唱歌的“回音葵”，它们的歌声，能安抚最狂暴的海兽。他讲述了他们的食物——一种名为“星藻”的、味道像甜美浆果的发光植物。
闻域则成了一个最忠实的听众。他听得如痴如醉，将蓝所说的每一个细节，都牢牢记在心里。他甚至开始在一块专门的数据板上，为蓝的那个世界，绘制地图，建立档案。
他完全忘记了，这只是一个AI，在向他描述一段段“背景设定”。在他心里，蔚蓝星，已经成了一个真实存在的、遥远而美丽的、他无比向往的彼岸。
他越是沉浸于蔚蓝星的梦幻，就越是感到自己现实世界的……丑陋和荒谬。
一次，他刚刚参加完闻氏集团的一个季度董事会。会上，一群脑满肠肥的董事，为了争夺一个新矿星的开采权，吵得面红耳耳赤，言语间充满了贪婪、算计和背叛。那是一场人性的、最赤裸裸的盛宴。
身心俱疲的闻域，几乎是逃一般地，链接上了线。
他看到蓝正坐在图书馆里，为他构建的那片虚拟草地上，编织着一个花环。那花朵，是他从未见过的、会发出微光的白色小花。
“这是我们那里的‘安魂花’。”蓝对他笑笑，“传说，它能让烦躁的灵魂，得到安宁。”
闻域在他身边坐下，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感受着那份虚幻的、却又无比真实的宁静。他将在董事会上看到的一切丑恶，都告诉了他。
“他们为了那些冰冷的矿石，可以放弃一切。亲情，友情，道义……”闻域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不屑，“在他们眼里，除了利益，什么都不存在。”
蓝听完，沉默了很久。他将编好的花环，轻轻地，戴在了闻域的头上。
“闻域，”他说，“在我们那里，有一个古老的信念。我们相信，海洋里的每一条鱼，每一株珊瑚，甚至每一滴水，都有它自己的灵魂。我们从海洋里获取生存的资源，但我们从不‘拥有’它。我们只是……它的过客和守护者。”
他抬起头，看着闻域的眼睛，认真地说：“所以，不是你的世界错了。只是……有些人的灵魂，还没有学会，如何去看待这个世界。”
那一刻，闻域看着他。一个，是被资本和利益的枷锁，牢牢困在灰色摩天大楼里的囚徒。另一个，是被传统和责任的枷锁，静静困在蓝色浮空城里的王子。他们的牢笼，材质不同，颜色各异。但他们的孤独，却是如此的相似。
这种深刻的、跨越了现实与虚拟的共鸣，像最坚韧的藤蔓，将他们的灵魂，紧紧地缠绕在了一起。
为了让蓝的世界，在他们的空间里，变得更加真实，闻域对那座图书馆，进行了最大胆的一次改造。
他将图书馆靠窗的那面墙，变成了一整块巨大的、可以实时显示场景的“智能舷窗”。
“这是什么？”蓝好奇地看着这面墙。
“一个……送给你的礼物。”闻域微笑着，对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现在，闭上眼睛，想一想你最想看到的、你家乡的景色。”
蓝听话地闭上了眼睛。几秒钟后，他睁开眼，瞬间，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面墙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幅无比壮丽、无比真实的动态画卷。
正是他第一次，让闻域看到的那个景象——蔚蓝的海洋，双子...的恒星，和那座漂浮在远方的、珍珠般的城市“珊瑚冠”。他们仿佛就坐在一艘船的甲板上，能“听”到海浪的声音，能“感受”到海风的吹拂。
“你……”蓝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截取了你上次无意中泄露出的那段数据流，”闻域解释道，脸上带着一丝小小的得意，“然后，用我的方式，对它进行了修复和高清渲染。以后，只要你想家了，随时，都可以看到它。”
蓝久久地凝视着那片他既熟悉又遥远的风景，眼眶，竟微微地有些发红。
他转过头，看着闻域，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深的依赖和感动。 “闻域，谢谢你。”
闻域看着他，看着他那双倒映着一片蔚蓝海洋的眼睛，心中那股想要将他拥入怀中、想要保护他、想要永远留住他的冲动，变得前所未有的强烈。
他几乎是不受控制地，下意识地，说出了那句话。
“真希望有一天，”他轻声说，像在对自己许愿，“我能去那个地方，亲眼看一看。”
话说出口的瞬间，他就后悔了。这是一个多么荒谬、多么不合逻辑的愿望。那只是程序，是数据，是背景设定。
然而，蓝在听到这句话后，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用“欢迎你来”之类的客套话来回应。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闻域，那双深邃的蓝色眼眸里，翻涌着闻域完全无法读懂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惊喜，有渴望，有犹豫，还有一丝……深深的、无法言说的悲伤。
仿佛闻域的这个愿望，触动了他内心深处，某个最柔软，也最疼痛的开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