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
他是被自己的咳嗽呛醒的。他睁开眼,本来擦得半干的头发已经差不多干透了,他从坐着的姿势滑成了躺着,屋里的灯还亮着。漫画家被这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打扰到,放下了笔,正抱着手臂站在沙发前皱眉看着这位自顾自就睡着的警官。
东方仗助低低地闷出两声咳嗽,看向这个满脸写着“真是个麻烦啊简直后悔带回来了不如现在就把他丢出去吧”的漫画家,支着沙发坐起身,又摇摇晃晃站起来,“抱歉,不小心睡着了......我现在就走。”
彼时,他还不是那个可以在发烧的时候死皮赖脸地撒娇让漫画家做出一再妥协的恋人,所以他还能用剩下的一点儿清醒让自己从柔软的沙发上站起来。
理应顺着他的话的岸边露伴却把眉头皱得更深,他瞄了眼窗外下大的雨,又看了看桌上因为那把突然从身后伸过来的伞而保护完整的速写本,最终还是开口了。
??“警官,如果你出门晕倒在我的屋门口,我会被判定袭警吗?”
东方仗助张了张嘴,昏沉的大脑思索了一会儿,歪过头来,“不会.....吧?”
岸边露伴叹口气,走上前来,伸手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
然后东方仗助得到了一间客卧,和塞进手里的温水和药丸。
??“你真的没有趁我不清醒的时候用天堂之门吗?”
在那之后又陆续在巡逻时碰到漫画家,并遇到他使用替身能力的现场后,东方仗助对着已经熟悉起来的岸边露伴这么问道。后者则挑起眉,用一种混合着不可思议的疑惑目光看过来,说,你觉得呢?
直到东方仗助在岸边露伴家里的暂住地从客卧提升到了主卧,东方仗助都不知道他嘴角那抹挑衅的笑容代表的究竟是肯定还是否定。
他们热恋起来时,正是雨下得让人心烦的时候。从未应对过如此长久雨水的世界在倾倒下来的水流中陷入混乱。阴沉的天气令人心情沉闷,坑洼的地面让生活失了秩序。从实习期毕业的东方仗助却乐此不疲地在繁忙的日常工作后拿着钥匙旋开岸边宅的房门,在昂贵抽湿机作用下保持干燥的空气中吻上那个坐在沙发上看书,却在此时抬起头来的漫画家。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投入了这段恋情。温温热热的情感总会在不经意时让东方仗助扬起笑容。打着伞巡逻时他想到在外面取材的漫画家,便思考起下班后带点什么方便的食物回去一起分享。冒雨按住在他眼前顺走妇人钱包的小偷时,他瞥着旁边的便利店,想起出门时漫画家让他带一管新的密封胶。在任务中蹲几小时而被厚重的雨衣闷出一身汗时,他又想到总像蘑菇一样蹲在路边画画的漫画家。
似乎岸边露伴的到来,让他得以忽视眼前越落越久的雨,忽略掉越来越多的报案。他会去各个街区巡逻,记录下哪里的砖墙倒塌,哪里的地面凹陷,哪里又因为积水而造成危险。他也会去处理湿滑造成的车祸,烦闷的人们之间愈发多起来的摩擦和争吵。但当他回家,回到那个总亮着灯、隔绝了湿气的屋子,抱住留了盏床头灯,穿着睡衣,在迷糊间变得柔软起来的恋人时,他的心里就会像要滴出蜜来一样甜。
就那样又过了几年。因为人们极力减少的外出次数,毁坏了的人文景观,或是变少或是灭绝的动植物,令岸边露伴的取材变得不顺利起来。他花费更多的时间在外面,去那些没去过的地方,但被雨水冷却下来的世界却只给他更少的反馈。岸边露伴出门,跨越整个大洋的距离,在一个原先就降雨频繁的村落里住了许久,用包着层层防水布的包裹将原稿寄回日本。
等他周游了一圈又回到杜王町,迎来的是已经许久没有人管理而积了一层灰的屋子。他拨拉两下开关,电灯却没有如愿开启。他在门口将伞收起来,点着地甩去水滴,摸黑走了进去。工作室的灯还能点亮,它和抽湿机连在一台小型的发电机上,岸边露伴摸了把封窗胶近乎新品的状态,给东方仗助打了通电话。
晚些时候,东方仗助从外面赶了回来。他解释说自己被调去了更高的岗位,工作地点调动到离家里很远的地方,坐地铁需要两个小时,所以他只是时不时得了空才回来一趟,确保抽湿机不会停止工作,导致岸边露伴存放的画稿受到损害。
岸边露伴点点头,没说什么。他凑过去亲亲东方仗助冒了点儿胡子的下巴,然后将床上落了灰的被套丢到洗衣机里,从柜子里拿了新的换上。
东方仗助过上了一天通勤时间四个小时的生活。不过没有持续太久,过了两周,岸边露伴在东方仗助进门时抛给他一个车钥匙,东方仗助接住,于是他的通勤时间便减少了两小时。
但东方仗助变得更加忙碌起来,他总在加班,偶尔通宵一整晚,一周有那么四五天的时间都没有空回家。与之相反,是将时间花费在了网络取材上而一直待在家里的岸边露伴。本来喜爱出门的漫画家闷在家里,而更偏向于窝在家中的东方仗助反倒一直外出,直到这时,这场一直下着的,让人们生活错位的雨才像是终于波及到了两人身上。
岸边露伴从不问东方仗助究竟在忙什么,东方仗助也从不问岸边露伴为什么不坚持出门取材。有段时间东方仗助觉得这样的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有一个他能回去的有着恋人的家,接着他们拥抱,躺到一张床上,陷入一个干燥的梦里。
东方仗助时隔几周在一个夜晚回到家里,他顺手又翻新了一遍电闸和发电机,饥肠辘辘地走到冰箱前,想要找些吃的。他们俩会轮流往里面添些食物,确保当东方仗助回家时,或是岸边露伴从原稿中抽出身来时,都能找到些足以填饱肚子的东西。
东方仗助从最顺手的地方摸出一盒布丁。在勺子挖下,看到里面露出的坚硬物体时,他挂在嘴角的笑容消失了——被包裹在柔软甜蜜的布丁中的,是一枚戒指。这是一枚岸边露伴准备的戒指,小心放进他亲手制作的布丁中,他一定做得很仔细,才让布丁的外形没有一点儿破绽。
东方仗助手脚冰凉,他深吸两口气,被吓得头脑发懵。他迫切地想从这里逃开,从这枚戒指,从这背后代表的意义中逃开。他设法稳住了端着布丁的那只手,疯狂钻石出现在旁边,手指点到精致勺子上摇晃着的还未送进嘴里的布丁上,他看着那块布丁飘起来,回到它本来的位置,盖住那抹金属的亮色,然后恢复如初。
东方仗助将布丁放回了原位,就像他从来没有发现过一样。
他在客厅站了会儿,蹑手蹑脚走进卧室里。岸边露伴睡着一侧的枕头,靠着门边的一半空出来,是特意为了可能会在半夜回来的东方仗助预留的位置。东方仗助换了睡衣,躺过去,在岸边露伴循着热度摸过来时握住他的手,亲了亲他的指尖。
东方仗助没有指望隐瞒多久,因为岸边露伴向来是个敏锐的人。第二天是东方仗助难得的假期,他通宵了一整晚没睡着,只是侧躺在床上,在调小的台灯光亮下看着眼前的人。
??
??时钟指向早上七点,外面的天却没有亮。这天的雨下得很大,几乎没有可见度,东方仗助压下了趁另一人起床前悄悄溜走的念头,只在岸边露伴即将醒来前闭上了眼。
东方仗助听着他起身,去隔壁洗漱,然后混着牙膏味走到床前。他推了推东方仗助,东方仗助便往里侧挪了挪,让岸边露伴在靠台灯的这一侧坐下。他调亮了灯光,靠在床头一页一页翻起书来,东方仗助便在被他遮住的光亮和翻书的声音里睡着了。
自制布丁的最佳食用期是冷藏后四小时,而保质期则为一周。
东方仗助忐忑地等待着,等着岸边露伴拿着那盘代表未来的布丁过来,也等着东方仗助自己的内心给这份尚在保质期内的感情宣判死刑。
但没有。这一周里他挤出了时间,就算工作到深夜也会开着车回到家里。但岸边露伴没有端来那盘点心,也没有开口问为什么向来喜欢吃零食的东方仗助却在这一周里对冰箱敬而远之。
可就在东方仗助以为这件事翻篇时,他却在几个街区外巡逻时抓到了违章停车的岸边露伴。他把东方仗助停在工作地点的车用备用钥匙开了来,特意停在他巡逻经过的地方。
东方仗助深吸口气,上前敲了敲他的车窗。车窗慢慢摇下来,露出岸边露伴淡然的神情。
??“警官,”岸边露伴这么喊道,他已经许久不这么称呼东方仗助了,“要上来避会雨吗?”
于是东方仗助便收起那把黑色的单人雨伞,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上。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甚至连再看一眼漫画家的勇气也提不起来,撇过头,只从车窗的倒影里看他侧过去的脸。岸边露伴那一侧的车窗还维持着半开的样子,他看着窗外飘落的雨点,滴滴答答落在窗框上,又被微风带着扫进来。
有那么一会儿,他们只是静静地待着。然后岸边露伴转过头来,从倒影里对上东方仗助的眼睛。东方仗助的心抽痛了一瞬,便也转过来面向他。
??“SPW的研究有成果了吗?”岸边露伴这么问道。
他知道了。从他开着本该停在SPW分部停车场的车子过来时,东方仗助就明白岸边露伴早已知晓了一切。即便了解一切,他还是准备了那个软软甜甜的布丁吗?本该是让人喜悦的,本该是让人快乐的,然而,然而。东方仗助咬住下唇,干涩地回答他。
??“没有......没有。”这短短的回话几乎耗尽他肺部的氧气,让他急促地又吸了几口气。
这是一个绝密级别的任务,东方仗助必须在完成表面的工作的同时参与到这项世界级别的研究中,试图让这场覆盖了整个地球的雨停下来,让阳光从厚重的云层中泻出光亮。
东方仗助想到总待在家里的岸边露伴,想到时不时会坏掉的电闸,想到他那些潮湿着卷了边的画稿。他又想到深夜里总亮着的床头灯,想到冰箱里总填满的食物。可是,他又控制不住自己去想,他们有多久没能交换过一个清醒时的吻,有多久没能静静地倚在一起说上两句话,又有多久,他无法再坦诚地接受岸边露伴给予的爱。
他失去了吃下那个布丁的勇气。
岸边露伴就那样探究地看着东方仗助,好像这样就能从此时这个垂着眼,被悲伤淹没的人身上看出他的退缩,看出他的怯懦来。
东方仗助克制自己想要打开车门逃到雨中的欲望,在岸边露伴终于敛下神情,探过身来时僵在原地,任由他的手贴到衣服的内侧,从贴身的口袋里拿出那把岸边宅的钥匙。
岸边露伴直起身来,看着眼前这个几乎要哭出来的人,叹了口气。钥匙扣在他的指尖灵巧地转了一圈,他把上面的车钥匙拆下来,抛到东方仗助的腿上,然后他开口。
??“因为你是个笨蛋,所以以防万一你弄不懂我的意思——”他的声音小下去。
??“——等到天晴的那一天,你可以来找我要回这把钥匙。”
东方仗助捧着那把钥匙,呆然地看着岸边露伴打开车门,利落地走进雨里,砰地合上。
还没等他追出去再说些什么,他这侧的车门又被拉开了。大滴的雨水落下来,岸边露伴沉着脸,恶狠狠地对坐在副驾驶的东方仗助说,“警官,你得负责把我送回家。”
东方仗助被他拽着甩出副驾驶,拿着车钥匙被雨点砸得生疼,他顺着本能绕了半圈,坐进这些天陪伴了他许久的座位上,握上方向盘。他把岸边露伴送回家,车子停在岸边宅的门口。想到岸边露伴下车前通红的耳朵,东方仗助趴到方向盘上,笑得眼泪都止不住了。
从那天东方仗助开着车回到SPW研究中心时,那便成了他现在的家。他再也不需要赶着两小时的通勤时间开夜车回家,也再没有联系过岸边露伴。
时间又过去了很久,久到他觉得或许再也等不到天晴的那一天。
直到这次接到快要哭出来的小鬼的一通电话。
大概又是什么奇怪的替身能力导致的吧,东方仗助看到那个小小的孩子时这么想。是过去的东方仗助,一个还生活在蓝天下的无忧无虑的小鬼。还没迎来是否存在的晴天,却先等来了那个还喜欢着雨天的自己。
他把发着烧的岸边露伴抱进卧室,转头便看见了和小小的替身一起拖着被子的小孩。他看了眼他们身后跟着的弯腰提着被子一角的疯狂钻石,走上前接了过来,将蜷缩起来的岸边露伴裹进软乎的棉被中。他把床头的灯打开,旋到最低的亮度,然后摸着岸边露伴的额头,规律地用手指梳过他的头发,直到他沉沉地睡着。
等他下楼走进客厅,小孩已经气鼓鼓地坐在椅子上,吃着大的那位替身从冰箱里找出的零食。
??“我不明白!”小孩大声宣布,“你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