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钰抱着鸡腿一头扑进李元元的怀里，瓮声瓮气地唤她姨娘，又扒着她抱怨了一堆琐事，大多是讲钟商有多么多么严厉，多么多么凶狠，不仅逼着他背书，背不出来还嘲笑他。

他讲一句，李元元就细声细语地安慰一句，直到温钰闹着要回家她才顿了半晌。

温钰在这里过得好不好，她是看得出的。过去这个孩子跟着她时整日里在外头走街串巷，隔个几日就弄一身伤回来，一身极好的皮肉留下好几层疤，去也去不掉；饭也没好好吃过几顿，要不然怎么会这么不结实，明明是个八九岁的男孩了，还瘦小得不成模样。

钟府在衣食住行上必然没有亏待过他，不然怎么半个月的辰光就蹿了个子，虽然还是有些瘦弱，但已然结实了很多。

可温钰却闹着要回家。

她压低了声音轻轻问道：“钟少爷可欺负你？”

她知道温钰脾气多少有点倔，还有几分傲气，即使钟家在用度上对他再好，辱他骂他必然也不能够。

但因着此处是官老爷的地界，她这份问句又带上一些难以掩去的小心翼翼。

温钰诚实道：“倒也称不上欺负，他不过是为人很不善良罢了。”

李元元松了一口气：“那……要不就先住着？”她指了指天道：“你瞧，你在这起码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也不用吃那么多苦头，跟着姨娘都把你饿成竹竿子了。”

她笑着拍拍温钰的肩：“我们小男子汉可要在这里好好把腿养好了，到时候姨来接你回家啊。”

言讫，忽的听门房外头陡然狂风大作，梧桐纤细的枝被卷得猛烈摇摆起来，秋叶在这铺天盖地的风浪中三两成群打着旋儿直冲云霄。

温钰连忙抬手去遮自己的眼，却被李元元先一步拉进自己怀中。

不同于李青山的怀抱，他蔓延着生活与书卷气；也不同于钟商的怀抱，极尽相护却带着几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缠绵。

李元元的的怀中温暖，又带着母亲的温柔，他被她护住就像一滴失落的雨落进一张炽热的掌心，五指蜷缩就此融进对方的掌纹肌理。

他何时被这样的温柔灼伤过。

恍然间，他听到树叶在地上剐蹭，发出女人尖锐的惨叫，凄厉无比又没完没了。他抬起眼来看她，仿佛要死死记住这一刻灼痛的温暖。

桃花眼里亮起明明灭灭暗淡的光。

“好吧，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在这里再好吃好喝养上几日。对了！我带了好吃的出来，给姨娘还有哥哥。”

他将怀里的吃食尽数塞给李元元，又想起什么似的，补上一句：“不要忘记来接我哦！”

风越来越大，李元元在风里远去的背影也随之凌乱而萧瑟，想来小秋所说的大雨该是真的，乌云遮了天，阳光隐匿得早已透不出一丝痕迹。

他的头开始变得很痛。

倒也不是一开始就痛，仿佛是遇了风，受了些寒气便开始头痛，偏偏风声又这般尖锐，始终伴随着一个女人凄厉的尖叫。

他抓起伞柄正准备回去，耳边的尖叫却又响了几分，他迷茫的看着四周暗淡的天色，捂住脑袋又捂住耳朵，这才恍然意识到女人的尖叫居然是从自己脑袋里发出来的。

难怪他捂了半天，叫声不减反增。

真是愁煞人也。

方才揉乱的头发被风一吹，飘下来一条红线，温钰下意识伸手一抓，这才反应过来这是红云给他用的发绳，可惜红线在指尖轻轻拂过后又被狂风吹远，温钰又分不出力气去捡。

他眼前开始闪过一个女人的脸。

接着又是一个男人牵着一个小孩，男人一直带着笑，像个小顽童，而小孩倒一本正经像个小大人一般，不笑也不说话，闷声走着自己的路。

他俯身捂住自己的脑袋，用力拍打了两下，似乎这样就能把这些该死的记忆全部倒出去一样。

可惜无济于事，仅仅更添痛楚。

前世的记忆不断闪回，像信号不好的动画一般一帧一帧播放，似乎是在脑海中搜寻着哪一个记忆的片段好拎出来给他看，温钰早已没了力气，只好任由走马灯一样的东西在他眼前闪来闪去。

画面定格在他的十二岁生日。

这个生日，是他与他母亲一起过的第一个生日。

也可以说，这是他第一次一个人过生日。

画面中的他在对着一根黑色中性笔许愿。

这还是他父亲说的，温钰小时候最盼着的事情就是长大，因为长大就可以变强，变强了就可以自由。

但他又不爱过生日，觉得这样的仪式太过于矫情。

于是他父亲就骗他说，过生日一定要隆重，要有蛋糕蜡烛生日帽和许愿，尤其是许愿，如果过生日没有许愿，天上的神明就不知道你又长大了一岁，你就会被永远困在这一年里再也不会长大了。

说完还扮了一个鬼脸吓唬他。

温钰一脸冷漠地看着他，并没有把他的鬼话当真，然而过了片刻还是闭上眼睛双手合十有模有样做给他看。

他当年许的愿望是：让我爸的胡言乱语少一点。

那时候太小，还不知道十二岁的今天再也听不见他父亲的胡言乱语，反倒思念起来。

他象征性地打开打火机，在中性笔笔帽上燎上一道，象征性吹了吹飘出来的焦黑的烟子。

当时他许了一个什么愿望来着？

温钰茫然地盯着当年的自己看。

他想起来了，他那时很贪心，一口气许了好多个。

让我父亲回来，让我被保护，被人爱，最好让一切灾难发生前，有人站在我前面和我一起分担着扛下来。

想来他当时也是矫情至极，什么也不做，只空想着有人能来爱他。

但现在却真的有了人保护他，爱他，在一切事情发生之前，就站在了他的前面，将他揽进自己温柔的臂弯里。

就好像，有一天天上一位闲得发了疯的神明突然看见世界的角落中蹲着一个郁郁寡欢的孩子，听见他一刻也不停的祈祷，于是许诺给他一个梦想中的世界。

可是耳畔女人的叫声好吵。

他听见她在自己的记忆中尖叫着说：“你根本不该来这个世界！这里没有一切属于你！你就应该走！应该去死！”

他是该去死。

前世今世，他都该去死。

但他现在偏要活着，他没有一切，或者有了一切，他活给自己看。

他用沙哑的声音对着女人道：“闭嘴，真的好吵。”

尖叫声就真的戛然而止。

他迷糊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自己还在钟府偏门的门房里蹲着，取了雨伞想要支撑着自己站起身来，只是稍一清醒便又听见女人的声音仍在，只是像被隔在很远的地方不再真切。

他一抬头，现代式的房屋与设施被朱墙木门掩盖，还有一个人正朝他走来。

钟商揽着他的腰，竟将他打横抱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