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屠全也没有再转回身坐正的意识,就这么坦然自若地坐在一侧盯着喻重华笑。
喻重华也就坦然自若地在他那存在感极高的视线下同其他人交谈饮酒,宴席明明是迎接祁屠全归京而设的,宴席中的中心却在几人的有意无意间,挪到了喻重华身上。
祁屠全想着,忍不住笑出声。
副将坐在祁屠全的身后,见自家将军今日处处不寻常,每句话都冲着惹恼如今权势滔天的丞相去,愈发害怕将军落得个什么飞鸟尽良弓藏的结局,忍不住附耳提醒自家将军,“将军若是醉了,下官就寻人带将军去休息。”
祁屠全的目光终于从喻重华身上转走一刻,他上下打量副将一眼,一手把人推开,“去去去,离本将军远些,日后也注意,别动不动靠这么近。”
副将一脸懵,平日里将军哪里讲究过这个,他们这些草莽出生的打仗的,条件艰苦时吃睡都在一处,谁讲究那才是奇怪。
只是他家将军又扭过头去,专心致志地盯人了,半点不理副将了。
副将心里腹诽,目光也跟着将军一起落到喻重华身上,这位丞相的鼎鼎大名早早就传到了边关。
最早是夸耀夏国同时出来了文武曲星,武曲自然是他家将军,文曲星指的就是这位丞相,年纪轻轻却登临高位,帮年幼天子镇住朝臣,还大刀阔斧改了数项政策,教底下的百姓都心甘情愿喊起了文曲星。
只是后来渐渐就变了名声,自古君主受命于天,丞相身为君主的臣子却越界代君主管理天下,奸相的称呼就兴了起来,一时甚嚣尘上,人人都忘了前些年时如何为这位大夏国最年轻的丞相的改革欢呼鼓舞了。
副将叹出一口气,为这人世间的人心易变。
不过现在见到真人,副将倒是有些纳罕,怎么这丞相的名声传了这么久,却无一人夸赞过他这张绝尘的脸,宜喜宜怒,冷下来面无表情时也有股子出尘飘逸的味道,不可谓之不绝。
也难怪自家将军看傻了,若丞相是位小娘子,他肯定也是要痴痴看傻了去的。
酒过三巡,喻重华这种身份高的,自不必继续坐下去,安王赵骊因为是个“闲王”,更是无需应酬,早早就下了席。
赵辰今日也兴致不高,完成了念稿的任务,又见喻重华几次三番盯着那将军不看自己,也堵着气借着更衣提前走了。
喻重华没太理会他,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重要的官员,尤其是最近要搭伙做事或者催一催进度的,发现并无遗漏,于是也准备走了。
方站起身,他就感觉到侧面的一个身影就跟着站了起来。
走出大殿,那道脚步声还不远不近地跟缀在他身后。
喻重华刻意放缓脚步,没走大道,往一旁走了几步,一具温热的身躯就撞到了他身后。
祁屠全沙哑的声音从喻重华头顶传来,随之而来的就是一股肃杀的气息,“丞相大人要去哪里?”
他靠得太近,又因为身材高大,几乎是将喻重华整个人拢进了怀里,喻重华撩起眼皮往上看他一眼,眼睛里带着种刻意的勾引,“与将军无关。”
身后的人闷闷笑了一声,胸腔震动,震感通过两人欲贴不贴的身体传到了喻重华身上。
他站直了些,伸手,抓住身后人松垮的外袍,扯了一下,手指绕着外袍的系带在祁屠全的身上打了个圈,声音也轻飘飘的,“将军无事,重华就先告退了。”
说完把系带狠狠一拉,灵巧的手指又轻绕了两下,就打出了一个漂亮的结。
做完这些,他往前踏出不过一步,一只大手就虚虚拢住了他的腰身,祁屠全的声音更沙哑了些,“有事。”
喻重华抬头斜他一眼。
祁屠全的眉稍挑起,刻意想露出几分可怜样,却又是个不怎么低过头的主儿,于是就有几分不大协调的感觉,“我无处可去了,丞相大人……可否收留我一晚。”
他吐出这些话后,好似自己也觉得好笑,笑意又浓了几分,想了想,没再尝试不熟练的卖弄可怜,舒出一口气,转而用一种充满磁性的声音开口,“重华?”
他将自己的名字念得有些缠绵,喻重华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顿了下,他好似完全不知道祁屠全名下还有先帝和小皇帝各自赐下的一座京城宅邸,当真被蛊惑住一样开口应下,“承蒙将军不弃。”
于是今夜丞相府的马车归去时多了一人。
三七本来在马车侧候着,祁屠全靠近的那一刻,三七就忍不住拔出了剑,喻重华对他微微摇头,三七才收了回去。
祁屠全好似完全没看到三七的动作,他先行两步,反客为主,自己动手掀开车帘,侧身看向喻重华,一只手平摊身前伸向他,“丞相大人,请。”
喻重华轻轻撇他一眼,自己踏上了马车。
祁屠全此人如同完全没有尴尬这种情绪,依旧是笑嘻嘻地收了手,翻身跟着喻重华进马车,贴着他坐下。
三七最后一个进来。
祁屠全好似现在才看到三七,他扬起眉,却是转头问喻重华,“重华待下属都这般好吗?”
“将军也不遑多让。”
祁屠全古怪地挑起眉,带着笑解释,“一个好将军,就该做到爱兵如子。”
喻重华学舌,“一个好主子,就该做到爱下如子。”
祁屠全就直直看着他说,随后两人一起笑了起来。
三七坐在一侧,不明所以地看向喻重华。
喻重华安抚地看了他一眼。
三七又定定坐住了。
祁屠全见三七坐定,也转移了话题,他透过马车上过于小的窗向外看了看,谈起了边疆的街市。
“……不如这京城的热闹,走出十里地也只能瞧见三四个酒家,酒也不如京城,掺着些风沙,入口时好似吞了一口无法下咽的边境的天地,我几次陷入绝境,都是靠着一口天地之气撑了下来。”
喻重华看他一眼,打趣他,“从前听说了许多将军的事迹,还以为将军真是神兵天降,未尝败绩也不曾有绝境。”
祁屠全笑了一声,“我从前也听了许多丞相大人的事,说什么的都有,走商的人一开始夸你,说你扶持他们,让他们好做生意了许多,后来也骂你,骂你是个扒皮的贪官,收了一层层的税不说,还要逼着他们出钱买石头,逼着他们分东西给其他人。”
他转了下脑袋,看着喻重华说,“他们还会夸耀自己曾经为军队和灾民捐赠过多少粮草银钱——唯独没有把这两件事一起说过。”
喻重华心念一动,倒是收了几分笑,比之前认真了些,“看来将军是一个耳聪目明的人,倒是让我相信,再如何难的困境,将军也能化解了。”
祁屠全闷声笑了下,“丞相大人也颇有几分传言中的风采,舌灿莲花,又爱见风使舵,非要我夸了你才肯松口说几句好话。”
喻重华故作不知,“将军夸我了?”
他追问,“我怎么没听到?”
祁屠全扬起眉,这个表情在他脸上自带些煞气,像是要暴怒的前兆,但实际上他只是又加深了几分笑意,略带些生疏地开口,“这会儿就夸呢——丞相大人神机妙算、爱民爱军。”
他故意停顿了下,把头往下勾了勾,贴着喻重华耳边出声,“风情万种,令人折服。”
喻重华的眼神带了几分冷色,似是不悦。
三七紧跟着拔出剑。
祁屠全笑了一声,拉开距离,“生气了?”
他的右手翻转,一把匕首就被递到了喻重华的面前,“赔给你的。”
喻重华没第一时间接过,低头去看,这是把有些年岁的匕首,看上面的痕迹,大约是祁屠全随身携带的,历史悠久。
“将军送礼好大方。”他故意这么说。
祁屠全又刻意示弱,“我初入京城,实在是没留什么好东西在身上,这匕首虽不名贵,但也算有几分意义。”
“这是我的第一把武器。”
喻重华看着他,决定随了他的心意,接过匕首,在上面有些陈旧的皮毛上摩挲了两下,“那倒是有几分珍藏的价值。”
祁屠全将目光凝在他拿着匕首的手指上,纤细玉白的手绕着有些粗糙的皮毛,上下摩挲了几下,明明落在匕首上,却看得祁屠全险些露出窘态。
他不敢再看,心道确实是太简陋了些,嘴上还是继续示弱讨好着,“那时我才十来岁,没爹没娘,跑在街上靠逞凶斗狠挣口饭吃,但因为年岁小,力气不够,时不时就会受伤,一次重伤时遇见了些行商,为首的那个见我可怜,又不大会说汉话,就逗弄我学狗叫,说我叫了就给我吃的。”
喻重华倒真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的狼狈过往,更有些惊讶他会在自己面前提起。
“我饿得不行,虽然听懂了其中的蔑视,但还是只能乖乖学了狗叫,换了些吃食。行商许是觉得有趣,就说服了领头的带着我一起走了。走至半路,遇到了劫道的匪徒,我那时身体瘦小,钻在货车底下,趁着那些匪徒忙着清点货物时,动手杀了——”
他拖长了尾音,似是一时兴起,望向喻重华,“丞相大人神机妙算,可知我杀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