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奔波,诸人皆风尘仆仆,加之苏子玉、花长老等人又还未抵达。
故而诸人决定先暂时休整几日,再议正事。
次日林霜寒一早醒来便往练剑场去,果然雪长老已经等着她了。
也是前十年实在是颇多束缚,故而这一练起剑来林霜寒便十分投入。
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十年前。
她还是那个满心想着要剑指天下,每天都跟着雪长老勤学苦练的小女孩。
她下意识朝熟悉的窗口望去。
那时每每她坚持练剑,商云说不动她,便会唉声叹气地抱一本医书坐在窗口后。
她在练剑的间隙偶然抬头望,商云就赶紧抓住机会诱惑她偷懒去同他一起玩。
不过十年的时光果然还是同样在千丝门留下了痕迹。
商云从前读医书的房间,现在已经变成了杂物间,窗槛上落满了灰尘,窗后再不复少年身影。
“林姑娘……”
突如其来的,声音响起在她身后。
林霜寒吓了一跳,仓促回头。
十年前的旧忆消散,面前是十年后俊朗的青年。
“……商门主。”林霜寒不由半退了一步。
自从前日她答不上元天珏的问题后,她见着商云的那种紧张局促感便愈发强烈。
商云道:“虽然苗寨的圣女妥善安置了姑娘的同妄蛊,不过出于谨慎,在下还是想听听姑娘的脉象。”
两人在院子旁的桃树下落座。
如今已是夏初,桃花尽谢了,一树绿油油的桃叶在风中沙沙作响。
青年修长的手指落在林霜寒的手腕上。
因为方才练剑的缘故,林霜寒的身体尚且冒着热意,故而格外能感觉到青年手指的凉意。
明明只不过是正常的听脉,不知为何却令她觉得万分怪异起来。
两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
林霜寒抬眸去看,商云半垂着眼,神情十分认真。
那向来飞扬的桃花眼流露她从未见识过的专注。
十年流光似水,他褪去青涩与稚嫩,长成如今这般沉稳内敛的模样。
不知怎么的,她忽然生出一种遗憾,遗憾十年不曾了解他分毫。
困在宫中的这几年于她而言,不过日复一日的煎熬,而对于商云而言呢?
这一刻她忍不住很想知道,这十年他究竟如何度过。
可有人再陪他做那些无伤大雅的恶作剧?可有人再被他欺着哄着去尝那些古怪的药汤?可有人追着他上天入地,奔走于这千丝门的阡陌小路?
倏而青年抬起来眸子。
林霜寒不及收回目光,眼中情绪被商云尽收眼底。
他似是闲聊般开口:“听闻姑娘与苏公子的婚约解除了?”
林霜寒一愣,也没琢磨商云从哪儿得知的这个消息,下意识回了个“嗯”。
商云道:“据我所知,这同妄蛊需公母两只都种在人体内,才不会有旁的副作用。但林姑娘你那日失控,是因为只种了一只罢?”
这件事林霜寒本想瞒着商云,奈何那日在客栈失控,还劳烦商云带她去了苗寨,想来是瞒不住了。
故而也坦荡承认:“嗯。”
商云幽幽道:“苏公子不是你的未婚夫么?何以他不为你分担这风险?还是说……”
他想起来那日起冲突时苏子玉说的话,“还是说,你是担心他?爱护他?故而才不让他种蛊?既而如此爱护,怎么又取消婚约了呢?”
商云的表情很有些幽怨,显然是误会了。
林霜寒解释道:“我的确担心同妄蛊会害了旁人性命,不仅仅只是辉之一人。至于解除婚约……”
她说到这里,觉得对自己很有些不解。
刚来千丝门的时候,她这也不想多说,那也不想多说。可如今面对商云,她情不自禁就想要解释更多。
“至于解除婚约……没什么别的理由。门主你也知道了,这婚约本就非我所愿。”
林霜寒对苏子玉的态度在商云的猜测之中,早在客栈里他已慢慢觉察林霜寒也许并不喜欢苏子玉。
但林霜寒肯破天荒同他解释这么多,这让他喜出望外。
他不由又想起来那日清晨的短暂的梦。
梦里是夏日的长廊,明亮的阳光倾泻而下,在地面投下斑驳光影。
他诧异地发现自己又变成了小时候,而前方不远,是小时候的林霜寒。
一瞬间,他明白了这不是自己的梦。
过去十年,他不是没有梦见过林霜寒,但在愧疚的折磨之下,他从不曾拥有如此明亮温馨的梦。
故而在这个林霜寒的梦中,他放任自己去感受,去回忆。
只不过……
记忆中的场景并未重现。
他清楚记得,那时自己正是少年春动的时候。
故而林霜寒压在他身上给他带来极大的不适,他一把推开林霜寒就逃了。
而在林霜寒的梦里,他不仅没逃,还按住了林霜寒的手。
出现这样的变动,显然是与梦境的主人林霜寒脱不开干系……
“什么?阿落你说你做梦梦见……”
在林霜寒的授意之下,嘉山将声音压低了一些,“梦见商门主了?”
“梦见他倒也什么大不了的。就是梦的内容……”
林霜寒有些难以启齿。
嘉山神秘兮兮道:“梦的……不会是那个方向的吧?”
林霜寒给嘉山煞有介事的表情吓了一跳,她有点支支吾吾:“什么方向啊?”
嘉山露出一种讳莫如深的表情,从自己的行李中扒拉了一会,扒拉出好几册话本子。
翻开其中一册,推到林霜寒眼前。
“这个方向。”
林霜寒虽然也对那些男女之事有些了解,但这还是第一次直面如此赤/裸直观的画面,面皮登时一下子涨红了,下意识抬手就把书册扇飞了去。
那书册也非常争气,毫不犹豫就顺力从窗槛里飞了出去。
嘉山挽救不及,气得在林霜寒身上拍了一下:“你做什么呀!这可是珍本!”
林霜寒道:“待会儿我给你捡回来。可你那也太……太露骨了。我的梦才不是这样。”
嘉山还未说话,林霜寒已经不愿意与她讨论梦中到底是什么场景了,道:“我就是想找你问问,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怎么、怎么会梦见他呢。”
嘉山但笑不语,相当暧昧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去给我的珍本捡回来。书中自有黄金屋,你好好读读就知道了。”
林霜寒想到方才看见的画面,脸上仍旧是红红的。
一言不发地就出去了。
她的房间在二楼,往下看去,那本书就躺在院子的正中央。
一阵风吹过,哗啦啦一声响,书页翻过几张,正把那露骨的画面暴露在视线之中。
而很不凑巧的是,院子口走进来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要来书房读医书的商云。
他几步走入,一眼扫到了地上躺着的书。
而后很是有些好奇地弯腰捡了起来。
“……”林霜寒感觉自己被点了穴似的,这会儿完全不知该怎么动作了。
嘉山还在里面嚷嚷:“诶,你不是说给我捡回来嘛?怎么不动了。”
这么一喊,底下的商云也抬起头来:“林姑娘?”
他疑惑的目光在林霜寒与地上的这本书之间逡巡。
林霜寒只感觉自己脸热得紧,匆匆忙忙一点头,只佯做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径直走出院子了。
出了院子,她又放心不下,可也不好意思这时候回去,只好漫无目的先在千丝门逛了两圈。
不知不觉走到景楼。
这儿是四大长老原来办公的地方,布置和十年前大差不差。
林霜寒顺着熟悉的楼梯往上走,忽而听见阁楼上传来人声,是月长老的声音:“当年之事,陛下有错。如此逃避,恐非明君之道。”
“我有什么错!”元天珏的声音带着怒意,“怎么不说是你们千丝门不该制出那般无解的毒药!”
但显然她自己也好像觉得理亏,半晌没有再说话。
过了会儿,她的声音又响起:“你出言这般不逊,该不会还在记恨我?”
月如雅像是觉得可笑:“草民怎敢记恨陛下?”
元天珏道:“那时未与你坦白身份,也是情势所逼,并非我有意戏耍。这些年朕也觉得那时处理得不甚妥当。后来于殿试名册上见到你的名字,朕心甚慰,点了你做探花郎。你若不是记恨我,又怎拒绝入朝为官?”
月如雅像是被这番话气到了,半晌没说话,而后长出了口气:“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陛下倘或没什么别的吩咐,还请回罢。”
元天珏道:“你的才华能力朕是知道的,屈居于此地岂非蒙尘?倘若你回心转意,朕立即下旨揽你入尚书省……”
“回心转意?”月如雅又忍不住笑了一声,“陛下知不知道回心转意四字后常跟着什么?”
元天珏疑惑道:“常跟着什么?”
月如雅慢慢道:“草民偶尔下山,常能听见有人劝架闹矛盾的夫妻,说的最多便是 ‘回心转意,重归于好’八个字。”
“陛下觉得,你我二人之间还能重归于好?”
元天珏有些不爱谈论这样的话题,她是个皇帝,哪有那么多心思讨论这样的风花雪月呢?
但这件事确实也是理亏,故而折衷道:“朕也并未做对不起你之事。”
月如雅听出来言下之意:何至于此呢?
其实这件事于他而言也已是昨日黄花,但鉴于这位天子毫无愧疚之心,实在令他有些恼火。
冷冷道:“当年陛下自称是猎户之女,引我真心相待。就算陛下演不下去要回京了,径直告知真相即可,为何要伪造坠崖身亡的惨象呢?陛下可曾想过我那时看见你尸体的心情?草民那时哀莫大于心死,不过是记着曾立下誓言,要为妻子考取功名,故而发奋图强,哪又能想到还能在金銮殿上再仰见陛下的容颜呢?”
“咳。”元天珏咳嗽了一声:“你伶牙俐齿,朕自然说不过你。此番来见你,不过是希望你为朕保守当年秘密。”
月如雅沉默了会儿:“这件事我不会主动说起。但若阿落来问,我亦不会隐瞒。”
元天珏威胁道:“倘或从你嘴里把这消息传出去了,这千丝门你也别想着待了……”
后面的话林霜寒没有听清,因为门口传来暮烟的通传声:“花长老,苏公子。陛下正在里头与月长老说话呢,请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