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折腾了大半宿，时危与杨玦双双睡到日上三竿，直到朔己喊她们用午饭才醒。看着朔己对自己欲言又止的模样，时危心虚地清了清嗓子，让她吩咐伙计将饭食送上来。

朔己应了，却没立刻离开，顶着时危疑惑的目光在门口踯躅了一会，终于硬着头皮道：“宫主，你伤未痊愈，还需……注意休息。且客栈的隔音……实是差了些……” 说完偷偷瞥着时危。

时危听她说到“注意休息”就明白她听到了昨夜的动静，不好意思与她对视，东张西望道：“嗯，我知道了……没甚么事便下去罢。”

朔己急着遁走，“属下告退”的话音刚落，人就跑得没影了。

第二个发觉此事的人是清央，不为别的，只因时危找她讨了消肿止疼的药膏。

时危昨夜要得太激烈，今日起身，杨玦道下|体不适，时危一看，才发现她的私|处有些红肿，不由愧疚万分，连忙寻清央求药。

时危虽未曾说明讨药的缘由，但察颜观色的本事是医者所必需。清央见她神色不自然，却非前几日的颓丧，眉目间隐有春韵，加之昨夜隐约听见的动静、她与杨玦这两日反常的作息，稍一想便有了答案。清央不动声色地帮时危拿了药，也没问多余的，只是在时危离开后陷入了沉思。

朔己的伤养足了时日，第二日一早，时危一行启程前往太原。

时暮总算出了房门，一言不发地与清央、初雪钻进了马车。时危和杨玦也未骑马，因着时危仍时常走神，骑马恐不安全，杨玦自然是陪她。

清度站定在两辆马车旁，有些犹豫是同清央她们挤一挤，还是乘时危那辆。还未下决心，朔己便来邀请她与她们同乘。清度猜到是时危的意思，心底喜悦的同时也有不解，到了车上，便装作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时危支着脑袋，把玩着杨玦的一缕发，笑道：“你不是有话想问？”

清度眼中流露出讶异，赧然道：“这般明显么？”

她确有很大的疑问。世人父母初丧，按俗应披麻戴孝，服丧三年。为避免冒犯，她与师妹这几日也着素衫，却见时危、时暮等人既未服斩衰，亦照常饮食起居，时危和杨玦甚至触了不得行房这一禁忌。

更别说杨玦今日穿了一身银朱，还罕见地绑了发饰。清度乍见她，先是一惊，又心生微词，道她与时危虽无名分，但她们的关系众人看在眼里，如今她的衣着怎不顾时危的心情？待见到时危，清度才发觉时危对此浑不在意，时暮、朔己等人亦无特别的反应，那点不满便成了疑惑。

清度忖着时危她们乃江湖中人，或许不拘于礼法。只是，不拘到这等地步的，她还是第一回见，难免猜测背后另有缘由。

时危听了清度的疑问，恍然大悟道：“你不问我都险些忘了，外边还有守孝这么个规矩。”

时危说的外边，自然是指蛰星宫外边。素日她们少与清度、清央谈起蛰星宫之事，清度虽好奇，却不知如何把握这分寸，唯恐问了不该问的，故而只把好奇藏在心底。今日清度听时危这话，似是不介意谈论丧俗，于是大起胆子追问：“际安的意思是，蛰星宫没有么？”

时危点头，目光落在虚空中，叹道：“哀者固哀，不哀者恒不哀。灵柩之前，憎爱悲欢，岂因衣食易？所谓守制，无非虚应故事，图一‘孝’名耳。然死别之痛，何足与外人道？哀恸伤身，自当养之以饮食；悲容憔悴，曷甚之以缟素？”

清度听着这“离经叛道”之言，虽讶异，心中却毫无抵触，末了由衷称赞：“未曾想，际安有如此不凡见地，清度受教了。”

时危只是浅笑一下，扭头去看杨玦，替她解释道：“至于阿玦，积石谷在关外，各族杂居，风俗与中原差异甚巨。在她们那，人死则焚尸存灰，待春秋而葬。送葬之日，亦是求亲之日，男女皆盛服以赴……”

杨玦轻扣时危的手，目不转睛地回望。待她说完，点了点头。

清度这才明白杨玦并非不顾时危心情，实乃两人身世特殊，不禁对自己的鄙陋与此前的不满感到惭愧。疑惑得到解答，清度不欲再触时危伤心事，于是轻轻揭过这个话题。

她们不知的是，另一辆马车中，也进行了一场相似的对话。

“我家先祖于春秋时便隐居不出了，至今蛰星宫仍称不上入世。宫中之人大多在山上和邻近村镇活动。就连我，这回也是四年来头一次下山。像阿姐她们那般常在外奔波的只是少数。若非……”时暮忽地顿住，忍了忍泪意，才有些艰难地继续，“若非为了寻阿爹阿娘，阿姐也不必时常离家远行的。”

“原来如此……”清央伸手覆住时暮的手，望予她些安慰，只是她仍未全然明白，“可这与守孝之礼有何关系？”

初雪见时暮眼眶已经红了，约得平复一番心情，便代为解释道：“如今礼制多因循《仪礼》等儒学经典，儒家称其为周制，但参阅宫中所藏的周时文献，便知传世的此类典籍，多有后世向壁虚构、冒名伪托之言。再者说，我等早非周人，便是真的周礼，也没有非守不可的道理，何况真假参半的呢。”考虑到清央或许难以接受，她并未说出完整的原因。

却闻时暮嘀咕：“便是周人又如何……周礼繁琐无用，祖上也不屑守，否则又怎会辞官下地，避世而居？”

初雪连忙用鞋尖轻碰时暮，又给她使眼色，时暮却不理会，继续道：“儒家算什么，一群惯会伪饰的小人。先秦诸子百家，依我观之，比他们好的不在少数。”

“如墨家简朴致用，胜过儒家礼制华而不实，‘兼爱’‘法天’又胜过儒家别人以序，崇古媚尊。法家‘上法而不上贤’，一法度以治国，胜过儒家空言‘亲贤臣、远小人’，徒然寄望世降明君。道家逍遥自在，修身养性，胜过儒家以繁文缛节自缚缚人。又有兵家、医家、阴阳家、算学家之类，虽志不在治世，亦各有殊堪称道之处。”许是前几日话说得太少，时暮像打开了话匣子，顾自说了许多。

清央只是愣怔了一瞬，眼中讶然便渐渐转为温柔笑意，像听闻了甚么奇事，饶有兴趣地听着。初雪一直瞥着清央的神色，见并无不豫，悄悄松了口气。

“不知在流昭姑娘看来，哪一家最好？”

“唔，各有优劣罢。若定要挑出个最，那自然是我们蛰星宫的天文家最好！”时暮颇为自豪，“诸子百家之学，不是失传便是过时了。外边传下来的那些，又受儒家影响，沾上那崇古的陋习。但我们不同，天文家从来只法天象，任凭你是圣人还是祖宗，其说只要与观测不合，都是纸上谈兵，不值一钱。”

见时暮越说越精神，清央便知今日寻对了话题，心中甚慰。同时又得时暮这番话启发，举一反三，于医道有了新的体悟。

清央还在沉思，忽然被时暮扯住袖子。只听时暮道：“等等！方才清央喊我甚么？”

清央不明所以，如实答：“流昭姑娘？”

不料时暮嘴角一撇，委屈起来：“清央为何不喊我阿暮了？”

“我不是一直这般喊么？”清央有些心虚，顾左右而言它。

“骗人！”时暮的委屈里多了几分不高兴，“那日在天渊底下，你分明喊了‘阿暮’，我听得清清楚楚，休得抵赖。”

清央记起当日她心焦之下脱口而出的话，没想到时暮在那样的情形下竟注意到了这细微的变化，甚是懊恼。

并非她不愿喊“阿暮”，只是这称呼亲密，她害怕喊得多了，会生出妄念。自从察觉自己的心意，清央就在心中划下了这道界限，时刻警醒自身不可陷得更深。短暂的同途是上天恩赐，但她们总有一日要分道扬镳，那一日或许不远。

时暮见清央沉默，只当她不愿与自个那般亲呢，失落地松开清央的袖子，蜷起腿缩回自己的位置上。初雪和正堥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选择装哑巴，把这事留给她们自个去说。

清央从内心的挣扎中回神，就见时暮受伤极了的模样，心中像被重锤一砸，身体有自己主张似的想要上前抱住她，却遭理智制止而僵在原地。阔袖下的手还残留着时暮手上的温度，清央摩挲指尖，苦涩一笑，原来自个早已深陷，又何必自欺欺人。

下定了决心，清央朝埋头神伤的时暮挪近了些，轻声唤：“阿暮？”

时暮身子一抖，惊讶地抬起头，正对上清央深深的目光。刹那间，她听见心中有甚么正与之共鸣，脸颊也开始升温。

车中的气氛突然暧昧起来，两位始作俑者却浑不自知。初雪和正堥往远离二人的角落缩了缩，恨不得瞬移到另一辆车里，虽然多半要面对时危与杨玦旁若无人的卿卿我我，但那好歹见惯了，早已有了抵抗力。

时危打了个喷嚏。她揉揉鼻尖，诽道：“谁在背后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