侵晓之时,光阴被拉得很长。那太阳总是先偷偷伸出些苍白的触角,躲在远山背后试探许久,才用云彩裹着羞红的面庞,怯怯地露出个脑袋。然而自此它又忽地转了性情似的,以令人猝不及防的速度挣出远山的臂弯,将全身的金芒舒展开来,赤诚且热烈地投向大地山川。
江淮山野的日出,与积石谷中所见很是不同,但杨玦无心欣赏。她背靠一棵树坐着,身姿不似平日里那般笔挺,而是抱膝蜷曲,下巴搁在膝上,闭着眼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沉思。
林间的雾气渐渐被山风吹散了。时危与清度聊完便与她分开,在林子里独自兜转了一会。待到天色大亮,她回营地找杨玦,走到半途却遇见了像刺猬一样蜷缩成一团的她,心里既好笑又有些担忧。这个姿势退缩防备的意味太过显然,以至于担忧迅速地掩盖了那点源于难得一见的趣味。
时危放轻脚步,小心近前,刚要俯下身,又顿了顿,眯眼飞快地瞥了眼越发刺目的太阳,于是脚下挪动,转到东边,才在杨玦身旁蹲下。她看着覆在杨玦面上的影子,满意地笑。
时危见杨玦对她的到来毫无反应,估摸着应是睡着了,便肆无忌惮地端详起面前这个姑娘。
杨玦的母亲是突厥人,杨玦因此生得与寻常汉人女子略有不同。她的眉眼要深邃些,鼻梁挺拔,轮廓很是鲜明,此时藏着的眼眸是泛着点蓝的灰色,盈盈流璨,仿佛盛了一潭月光。这在中原人看来天生含情的一张脸,偏生表情总是疏淡得似世外谪仙,非熟识之人实难辨明其情绪。时危却是个中高手,连杨玦的亲兄长们都自叹弗如。
时危想,阿玦当是在难过。她溯着时间往前捋了一番,觉得问题多半出在自个身上。只是,阿玦若生气,尚容易解释,这难过又是为何?
是因着自个今日不肯听她的话?还是因方才没有去找她?时危摇头失笑,怕不是自个自作多情罢。
时危的眼神又飘回杨玦脸上,见她眼睫上挂了颗露珠,伸出食指碰了碰,那露珠便掉落在她指尖。
是咸的。
时危回神时,发现自己不知为何伸了舌头,舔去了指尖上的露珠,又或许是泪。
阿玦她,哭了?
时危顿时失了方才的好整以暇,心底有些惊慌。她与杨玦相识多年,虽聚少离多,但也毗邻而居了两年,唯一一次见她哭,还是老杨谷主过世后。即便那时,杨玦也只哭了一小会儿,便红着一双眼,倔强地不肯再掉泪了。
今日是发生了哪般天大的事,竟令阿玦哭了?时危难以置信地想。阿玦该不会是想起了她阿爹罢?她越想越觉得八九不离十。阿玦随她一道寻人,怕是触景生情,她自个收获了爹娘踪迹的线索,高兴劲一上来竟忘了顾及阿玦的心情。
这般想着,懊恼与自责便涌上心头,但杨玦睡着了,她眼下也没法补救。时危挠了挠脸颊,犹豫着是否要把杨玦抱回帐篷,这么睡定不舒服,还会着凉,但抱起她没准又扰了她的睡眠。
她转念一想,心道也不知阿暮她们醒了未,若是被她们看见自个抱着阿玦,也太奇怪了。她不知自个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众人皆知她与阿玦亲密,她抱着睡着的阿玦回帐篷并无不妥——不对,似乎是有那么些不妥。
不知脑海中闪过了什么,时危面上飞起两片绯红。接着,她迅速地做出了决定,脱下外袍为杨玦妥帖地裹好,快步折回营地取另一件去了。
听着脚步声渐远,杨玦睁开眼睛,那双月光所居的深潭映出了凡间草木,草木随微风摇曳,潭水随之泛起一圈圈涟漪。藏在时危衣袍下的一只手悄悄攥起布料一角,放在鼻尖,虔诚地轻嗅。
时危身上的气息令苦涩的心稍稍得了慰藉。这气息她很是熟悉,同儿时时危在她被中留下的无甚差别,温暖如积石谷春日的阳光,清爽如这林间的晨风,裹着一缕幽淡的木樨香。若非要说有何不同,那便是较儿时多了几分女人的风情,其滋味言语难绘,令她悸动不已。
方才她诚然难过,无措却是更多,也并非时危所以为的触景生情。自身连日来的种种反常,令某些事实渐渐明朗,呼之欲出。杨玦惊骇于自己离经叛道的情思,接踵而至的便是无尽的恐惧和慌乱。她人生前二十年深居简出,看过的世俗情态并不多,即便读过书中记载的断袖磨镜,亦从未亲耳听闻女人倾心于女人之事。
女人真的可以爱慕女人么?
杨玦无声叩问着,无人能答。她不知若时危发觉此事,将如何作想。会以为她疯了么?若是时危从此对她避之不及,她当如何自处。她既渴望得到时危的回应,又害怕时危知晓。两相煎熬,将她的心绞起来,整个胸腔疼得无以复加。
她本神思恍惚地坐在树下,待察觉时危靠近已然来不及躲避,而她尚未想好如何面对时危,便只得装睡,所幸未被识破。方才她闭着眼甚么也瞧不见,但习武之人敏锐,因而晓得时危看了她许久,只是不知想了些甚么。
时危很快便披着新取的外袍回来了,杨玦连忙继续装睡。时危见杨玦没再蜷着,并未多想,径直走到杨玦身旁坐下,小心翼翼地揽过杨玦的身子,令她能够舒适地躺在自己怀中。杨玦任由她动作,心中五味陈杂。熟悉的气息盈满鼻腔,杨玦浑身发麻,情不自禁地往时危怀中埋得紧了些。
既然前路未知,何妨贪恋一晌之欢。
***
时危昏昏沉沉地做着梦,梦中杨玦捧着她的脸,拇指温柔地摩挲着她的眼角眉梢。她凑得近极了,时危看见那双蓝灰色的眸子里满是自己的身影,似有千言万语要同她诉说。
然而下一瞬,胳膊上传来一阵刺骨的冰冷,冻得她一个哆嗦,立时清醒过来,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也睡着了。低头一看,杨玦仍被自己抱在怀中,正睁着朦胧的睡眼望着自己。时危想到方才的梦,不由失神。
“冷。”怀中人因刚睡醒而有些低哑的声音传来,唤回了时危的神思。她才想起袖中的东西正隔着衣料挨着杨玦的背,连忙缩回了手。
时危看了看天色,原来已近午间了,她们这一觉睡得够久的。她从袖中摸出惊扰美梦的罪魁祸首,一枚扁平的小石牌。这石牌看着普通,却是一种稀有的宝物,世上难寻,因只见于落雷之处,故名曰惊雷石。惊雷石特性有二,一是遇极炎则极寒、遇极冷则极热,二是同一块石头一分为二后,能相互感应,不论距离。
寻常人不知其妙用,只将它当作杂物随意处置。蛰星宫在几个世代前偶然得到三块,其中有块甚大,便一分为二,送了一半给积石谷。当时无人知晓惊雷石切分之后竟能感应,蛰星宫是念在两家的交情上,送半块给终年严寒的积石谷取暖。没想到那石头送出后月余,蛰星宫中的那半块忽然无端地发起烫来,宫中人惊奇之余调查了许久,最终才发现了惊雷石的这一潜藏特性,余下的那两块小的便被制成了这般可贴身携带的传讯牌。至于积石谷得知此事后发生的许多趣事,便是后话了。
时危的身上有两枚惊雷石制成的小石牌,一枚纳在袖中,与朔己手上那枚为一对,另一枚贴身藏着,感应的是当年被时斗一行人带出去的那枚,只是这一枚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发生过变化。
此时手中这块惊雷石冒着寒气,便是朔己传来的讯息。至于消息的内容……时危感受到石牌上的寒气散去,又等了一会儿,寒气再次骤然而生,如此反复三次,终于不再有动静。
时危道:“他们进城了。”
方才时危一心都在惊雷石上,另一只手仍揽着杨玦也不自知,杨玦见她如此,便也躺着不动,安静地看着她。待到时危回神,发觉杨玦如同梦中那般的神色,心头仿佛被猫尾轻轻扫过,一时竟忘了呼吸。
不过她很快便意识到这并非梦中,眼神闪躲起来,手也悄悄松开,有些羞窘地解释:“我……我是见你坐着睡,怕久了不舒服,才……”
杨玦打断她的话:“躺着甚是舒服,多谢阿危。”
“啊?”时危没料到杨玦会与她道谢,意外道,“原来你不介意呀……”
杨玦支着地坐起身,看着时危认真道:“我从未介意。”
这话……听着怎么好似有些奇怪?时危琢磨着心中那酥酥麻麻的感受,心道自个近来怎地越发爱自作多情了。
杨玦对时危方才的反应也略感意外,她甚么时候对自个这般扭捏过,如今这是哪一出。
两人各自怀揣着隐秘的心思,奇异的沉默在空气种弥漫开来。
还是杨玦先回了神,提起正事:“也不知武南飞一行何日出来,咱们就这般干等么?”
被杨玦这话提醒,时危终于意识到自己走神得不是时候,连忙清了清嗓子,接杨玦的话:“便也只能等了,但不是干等,正好趁着这空当将附近的山林摸个透彻,到时撤退起来也稳当些。”
杨玦看着时危,心想她成为宫主后的这些年的确成长甚多,性子稳重起来,思虑也越发周全了。杨玦心中既骄傲又心疼,掂量之后,还是心疼多一些。但杨玦面上不显,只是缓缓点头。
时危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接着向杨玦伸出手,伸到一半却又似想到甚么,蓦地停住了。在时危犹豫的片刻,杨玦已然自己起身,时危有些懊恼地缩了缩胳膊,假装方才只是想抬手去拍外袍上沾着的草叶。
杨玦似乎没有要把外袍还给时危的意思,起身整理仪容后便先行往营地的方向走去。时危拍完了身上的草,疾行两步赶上,走在杨玦身边,与她保持着一拳的距离。她十分想像儿时那般去牵杨玦的手,忍了忍,还是攥起拳背在了身后。
一路上时危瞄了杨玦好多眼,后者却似乎毫无所觉,走得目不斜视,表情也始终如一。然而事实上,杨玦并不如表面上那般淡然平静,她察觉到时危不断飘来的目光,和藏不住的欲言又止,心中甚是忐忑,连呼吸都放轻了许多。只是沉浸在自己的纠结里的时危并未察觉。
待到营地出现在了视线里,时危才终于下定决心,小声道:“阿玦,那个……外袍……”
“外袍”二字一出口,杨玦便止住了脚步,却也不回头,只是垂眸静立在原地,心中叹息这一刻果然还是来了。不该贪恋的东西,终究是要还回去的。
时危接下来的话却出乎她意料:“外袍背后沾了好些草,我给你抖抖再披上罢?”
见杨玦没有反应,时危以为她不愿,待要再劝,杨玦却脱下外袍递给了她。时危像是得了奖励般笑起来,连忙接过外袍抖干净了,又殷勤地为杨玦披上,还仔细抚平了衣上的褶皱。
杨玦安静地站在那儿,等到时危结束了动作,又安静地转过身,一言不发地继续朝前走,在时危不能看见之处,眼中漪沦荡漾,还依稀藏着些许甜软笑意。
跟在后面的时危也偷着欢喜,心道阿玦这般当是已不生她的气了。
回到营地,时暮已经醒了,正顶着显然是仓促绾起的发髻,雀跃地捉着清央的衣袖同她说话。
清度见杨玦和时危一前一后回来,杨玦身上还披着时危的外袍,不由多看了杨玦几眼,才想起要问时危的事。
原来,清度告诉了清央她的决定,本想委屈清央先独行一阵,待到她报了恩,再到约定之处寻清央会合,继续一同游历。清央却拒绝了这份提议,言道也欲同时危等人同行,一是与时暮投缘,二是与她们同行亦是难得的历练。清度知清央一向是有自个主意的人,劝也无用,况且她们师姐妹不用分开亦是好事,便来征询时危的意思。
已多了一个清度,时危自是不介意再带上个清央,她看了看巴巴望着自己的时暮,笑道:“这下路上可有得热闹了。”
时暮见她答允,兴奋得扑到时危身上抱住,就差没亲几口了。时危故作嫌弃地将她从身上扒拉下来,眼中却尽是宠爱。清央在一旁笑着摇头,连杨玦眼角也泛起可见的笑意。
待时暮乐够了,时危便把朔己传来的讯息,以及自己的打算告诉了她们。于是诸人填饱肚子后,便着手在附近四处探索。
幸而武南飞大约是个性急的,并未让她们等太久。第二日午后,时危就先后得到朔己两次传讯,一次是他们出城,另一次则是他们到了山脚下。
时危不知武南飞他们打洞需要多久,但想必至少也得花上一时半刻,便决定先观望一阵再寻合适的时机下地埋伏。
时危对时暮招了招手,唤她过来,俯身附耳说了几句,然后坏笑着对时暮挤了挤眼。时暮听完面露了然,跃跃欲试,就要跑去找初雪,却被时危按住了肩膀。
“急甚么,我话还没说完,”时危不怀好意地笑着,“一会我和阿玦带朔己、朔癸、初霁下去,地上的人就交由你调遣。如今清度和清央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