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静默了片刻,外面的雪下得大了些,簌簌有声。
司徒璃搁下酒盏,赫连骁终于捉住了她的手。
“殿下想知道我要怎么办?”
他拉着她的手站起来,靠近一步,凝望着她,一双黑眸深邃如夜色中的大海,涌动着浪潮。
“我要看着殿下登上大位,”他一字一顿,掷地有声,“我要看着殿下的江山版图北至雪岭,南至苍海,海晏河清,天下安宁,而且我保证,在殿下君临天下的那日,我会站在殿下身边。”
“不只这些,”他握紧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我还要殿下的余生都与我有关,我要你的故事里留着我的印记,我要天下人在谈起你时都不能不谈起我,我要后世史书在提到司徒璃时都不能不提到赫连骁。殿下,这就是我要做的事。”
门外的雪愈下愈大,有阵风吹进殿内,带进来细碎的雪花。
“你……你……”司徒璃已然醉了,茫然地动了动嘴唇,却没能说下去。
她想伸手去摸摸赫连骁的脸,想确认方才入耳的话出自眼前的人之口,可尚未触到他,却身子一软,往地上倒去。
赫连骁一把将她拥入怀中。她迷迷糊糊地靠在他的肩膀上,闭着眼,仿佛要睡着似的。离得那么近,他可以闻见她身上金莲花的淡淡清香。
“殿下,快醒醒。”他低声唤她,“你可不能睡在我这儿。”
司徒璃的回应是伸出双臂揽住他的脖子,仍旧闭着眼,似乎正是要睡在他怀里。赫连骁静静地任由她倚靠着,听着她在耳边梦呓一般地喃喃:“阿骁。”
他腾出一只手,温柔抚摸着她的头发,那个亲昵的称呼在他舌尖打了个旋,最终如蝴蝶振翅般轻盈地脱口而出:“璃儿。”
屋外风雪漫天,身边的炉火抵挡不了寒冷,但她的身体温热而坚实,他拥抱着她,像落水的人抱紧一块浮木,满怀庆幸,又满怀渴望。
他几乎希望光阴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半晌,他终于出声喊道:“紫樱姑娘。”
紫樱和白棠闻声赶来,见司徒璃扑在赫连骁怀中,呆愣了一瞬。
“殿下喝醉了。”他解释的时候感觉到自己双颊发烫。
司徒璃醉成这样,想必是走不了路了,紫樱当即赶回东宫传轿子,白棠则留在殿中照应。幸而飞雪殿与东宫相隔不远,轿子匆匆地来了,侍女一左一右搀着司徒璃,将她送入轿中。
赫连骁站在大门口,目送着轿子离开。北风吹着,雪落在他的头发和衣袍上,他发热的身体一点点凉下来,胸膛中的心却仍在剧烈地跳动不休。
……
被紫樱唤醒时,司徒璃发现自己躺在寝殿的床上,身体疲惫无力,脑袋又疼又晕。
紫樱送上来一碗醒酒汤,道:“殿下快把醒酒汤喝了吧,今日大年初一,待会儿照例得去向陛下请安。”
能不去吗……就说她染了风寒什么的。司徒璃忍着头疼,接过汤碗,边喝边思索。
这一思索,便想起来她昨晚喝醉后倒在赫连骁怀里,倏忽感觉双颊发起烫来。
又想起来他对她说的那一番话……什么叫要她的余生都与他有关?他以为他是谁?
于是这下不光是脸颊和耳根绯红,心跳也加快了许多。
紫樱把她喝过的空碗接过去放下,扶她起床洗漱更衣,见她这般模样,担心道:“殿下的脸怎么还这么红?可是在发热?要不要传太医?”
“传太医就不必了。”司徒璃用沾了玫瑰水的帕子净了脸,稍稍缓和了发烫的面颊,“去跟陛下说一声,我身体不适,不能前去请安。”
紫樱应了一声,正要遣人去,白棠却在此时进来,通报道:
“殿下,陛下派了人来,说立刻要见殿下。”
司徒璃霎时觉得头疼又烈了几分。皇帝的眼线遍布宫城,此时想必已经知道了她昨夜去见过赫连骁,此事自然会令他不喜,但也不至于大年初一清早把人叫去训斥一通吧?
“知道了。”她点头应下,让紫樱给她梳妆。
出乎意料,皇帝没有训斥人,甚至看上去心情不错,司徒璃走入内殿的时候,他正在欣赏一幅画卷,面色似乎比往日稍稍鲜活些。
她上前行礼问安,司徒攸语气随意地让她坐下,丝毫听不出生气的意思。
“洛将军没赶上昨夜的除夕宫宴,实在可惜。”司徒攸声音一如往常般平淡,仿佛只是在闲谈。
“是,冬季多雨雪,耽误行程也是常事。”
“好在,朕得了消息,他预计今日午后就能进京。”司徒攸话锋一转,“你午后去城门迎他。”
司徒璃微怔,犹豫道:“父皇,这不合规矩吧?”
“你深夜造访北殷质子的居所,就合规矩了?”司徒攸视线从画卷上移开,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
“父皇明鉴,儿臣昨夜只是一时醉酒走错地方,和九王子绝无任何勾结。”司徒璃立刻诚恳道。
她用的是勾结一词,便是暗指国事。她不希望司徒攸把她与赫连骁的关系往男女之情上想。
“朕告诉过你离赫连骁远些。”司徒攸不以为意,目光回到画卷上,“璃儿,你向来识大体,朕不想因为一个外人跟你生出嫌隙,伤了情分,你觉得呢?”
此前他们关于择婿的争吵就不算因为外人伤了情分吗?司徒璃并不信服,却也只能应下:“父皇说的是,儿臣谨遵教诲。”
“那好,”司徒攸语调松快了些,“今日午后,你到城门迎洛将军回京,朕会派车马接你去。”
他今日心情不错,难道就是因为洛凌回来了?
司徒璃摸不准他的用意,一时有些为难。以她的身份,去迎接洛凌回城多少有点不合常理,但若不是大张旗鼓地出行,说到底也不是什么大事,最多不过显得她对洛凌过于重视,或者……过于亲密。
“怎么,不愿意?你自己派出去的人,不愿意自己接回来?”
司徒攸充满威压的目光再一次落到她身上,她稍稍垂下眼眸,略微迟疑,还是起身行礼,应答道:
“儿臣遵旨。”
她的头又隐隐开始晕起来,幸而司徒攸没有再留她,继续欣赏画卷,让她退下了。
午后,皇帝果然派了车马来接她。登上马车之前,她猛然瞥见,同行的随从中有一人是平日里常替皇帝传旨的内侍方公公。
司徒璃停下了步子。
她这时才猜到司徒攸的意图。若她去迎洛凌,待洛凌一到城门,便可当着他们二人的面宣读赐婚圣旨。在城门宣旨,消息定会迅速传遍容都,尽管尚无婚书,却也有皇帝金口玉言,这桩婚事算是板上钉钉了。
要知道,在大容,期盼这桩婚事的百姓和朝臣不在少数,哪怕是迫于舆论,无论是她还是洛凌都不能轻易抗旨拒婚。
她原以为让洛凌错过除夕宫宴,司徒攸便没有了公开赐婚的机会,没想到司徒攸还有后招。
她有点后悔今日没有早些称病。
“殿下,请上车吧。”侍卫见她久久不动,出言催促道。
罢了,该来的总归要来。她心一横,上了马车。
车内遍铺着丝质软垫,小几上摆着数样精致的果脯点心,司徒璃却坐得并不安稳,也没有任何胃口。她心中的那块缺口开始泛起钝痛,余下的部分则填满了犹疑和忧虑。
要接旨吗?要抗旨吗?
她的思绪不受控制地回到昨夜,赫连骁的那些话回响在耳边。北至雪岭,南至苍海,海晏河清,天下安宁。那幅图景对她来说太辽阔了些。
她脚下的路早已被铺好了。她知道怎么做好一个守成之君,她需要洛凌的辅佐,需要朝臣和百姓的拥护。权宜之计便是接了这道赐婚圣旨,毕竟定亲后仍可退婚,成婚后也可和离,哪怕明面上不和离,也可以各过各的,她并非一定要和洛凌绑在一起一辈子。
如果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她为何会觉得这么难受?
头又疼起来了。她索性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昏头昏脑地来到了城门。
马车在城门外停下。午后出入城门的人不少,掀开车帘便可望见熙熙攘攘的人群。有人认出这是皇家的马车,忍不住悄悄地投来目光,她不想被认出,放下了帘子。
木然地在车上待了片刻,洛凌的车马队便从官道上靠近了。侍女再一次掀开车帘,请司徒璃下车。
骑着白马走在队伍前方的正是洛凌。他看见司徒璃,立刻叫停了队伍,翻身下马,见司徒璃朝他迎上来,颇有些受宠若惊地行礼道:
“臣洛凌,参见太女殿下。殿下怎么来了?”
“本宫奉陛下之命,迎洛将军回京。”司徒璃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罢,又压低声音,“陛下有道旨意,需得本宫和将军二人同时接。”
洛凌听懂了她的意思,神情略微一僵,又迅速恢复了正常。
由于是在外办差,他今日没有像往日那样一袭白衣,而是穿着墨蓝袍子,这样一来,腰间佩着的淡青色荷包显得尤为醒目。
荷包上的刺绣十分精美,绣的是一对天鹅,毛色雪白,栩栩如生,吸引了司徒璃的视线。那天鹅绣法独特,洁白的羽毛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她似乎在什么地方见到过。
在哪里见到过?
她正欲细细回想时,方公公却已经走过来,尖着嗓子道:“陛下有旨,请太女殿下和英武大将军接旨。”
洛凌面不改色,当即撩袍跪地,近乎拿出了舍生取义的气魄。
司徒璃攥紧了裙子,也屈膝跪下。洛凌腰间那个荷包的样子仍留在她脑海里,慢慢地与记忆中另一个绣着鸟儿的荷包重合起来。
她想起来了,那是在容都绣坊中找不到的珠羽绣,出自淑安长公主之女、如今的织绣署女官江湄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