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攸的眼神幽暗了一分,但语气依旧平淡:“再换一张弓。”
礼官又送来一张新弓,司徒璃却没有接过去。前两张弓弦都断了,如果第三张弓弦再断……真不知事情该如何收场。
那是她亲自监造的弓。她亲眼看过图纸,亲手验过样品。那弓本该装备给大容的军队,护卫大容的河山。
在赫连骁面前,她丢不起这个脸。在北殷王子面前,大容丢不起这个脸。
片刻犹豫后,她对礼官道:“劳烦把王子方才用过的弓取来。”
既然赫连骁已经用过,这张弓想必没有问题。礼官依言将弓拿来,一旁的路鸣镝却忍不住唤她:
“殿下……”
司徒璃转过头去,对他轻轻一点头,算作应答,而后径自举起弓。
路鸣镝压低声音,但仍然透出担忧:“殿下,一石四的弓……”
一石四的弓,她用不了。
拉开一石四的弓是一回事,用一石四的弓射中目标是另一回事。司徒璃无论日常练箭还是狩猎,所用的弓最多也只有一石,即便她有力量拉开一石四的弓,也无法保证射出的箭能命中箭靶。
赫连骁也意识到这点,上前道:“殿下,用军器监的弓原本是为了比试公正,骁比殿下年长,又曾亲身在战场历练,因而惯用的弓比殿下更重些,殿下若要用和骁同样重的弓,怎能称为公正?”
这番话说得诚恳,司徒璃心中微动,注视着赫连骁的眼睛,庄重道:“王子既然提到战场,本宫便要问一句,若昔日在战场上,王子遇上本宫,会因为本宫年纪小就手下留情吗?”
赫连骁怔了一怔,没有回答。
“既不会,那便请王子让开吧。”
赫连骁稍稍迟疑,退后几步。
司徒璃左手握弓,右手搭箭。她不习惯这弓的力度,又因心中不安,开始拉弦时,箭没有卡紧,不慎从手中掉落下来。
赫连骁当即从摆放在一旁的箭筒中抽出一支箭,上前递过去:“殿下。”
那是一支四羽箭。通常来说,箭羽越多,箭飞得越慢,却射得越准。司徒璃用的弓不趁手,兴许用四羽箭能弥补一二。
司徒璃略一思量,接过箭:“多谢。”
再一次搭箭引弦,她要使出全身力气才能把弓拉开。腰背、肩膀、手臂,无一处不紧绷,甚至隐隐传来钝痛。她咬紧牙关,拉满了弦,竭力瞄准靶心,而后松弦。
羽箭稳稳地朝箭靶飞去,箭簇入靶,但并未射中红心。
她输了。
听闻礼官报来的结果,司徒攸面色平静如常,看向赫连骁:“王子射术精湛,朕赠宝弓一张。”
赫连骁施礼称谢。至于赤狐归属,司徒攸虽未明说,众人也都心里有数。
司徒攸准备回帐,临走又道:“太女跟朕来。”
司徒璃不敢耽搁,立即跟上去。
众人四下散去,赫连骁却留在原地,出神地注视着那个红衣的背影。
“王子,这赤狐,下官让人剥下毛皮送到您帐里?”负责管理猎物的官员把那只赤狐送到赫连骁面前,却没换来他一个眼神,“还是您直接拿走?”
都说北殷民风彪悍,九王子又有战神之称,喜好亲手处理猎物也说不定。
赫连骁却仅仅道:“不要了。”
“不要了?”
那官员惊诧地瞪大眼。为争夺这只赤狐,兴师动众地比了一场箭,赢了比试,战利品却不要了?
“这就是皇姐和王子争夺的赤狐?果真漂亮。”
司徒珊人尚未到,银铃般的嗓音便传了过来。她走到赤狐旁,伸手想摸摸那赤红毛皮,将触到时却又担心弄脏新换的樱粉锦缎裙子,赶紧收回手。
“王子既然不要,不如送给我?”
“嗯。”赫连骁简短地应答一声,径自走开。
“真的?”司徒珊杏眼圆睁,万分惊喜,又追在赫连骁身后道,“我见王子今日回来的时候还带着另外两只浅红狐狸,也送我可好?”
“嗯。”
“还有那两只野兔,兔毛花色极好看……”
赫连骁加快步子,头也不回:“殿下若喜欢,都拿去便是。”
前方的那个红衣背影已消失在营帐后,一如天边红霞逐渐散去。
司徒璃跟着带路的内侍走进一个小帐篷,太医已在里面等候她。一番望闻问切后,那名内侍又带她和太医去皇帝的营帐。
司徒攸坐在桌案后,烛火摇曳,映出他苍白的面容。他手上端一只瓷碗,正在服用汤药,司徒璃和太医进来,他便放下空碗交给内侍,抬眼问太医道:
“太女情形如何?”
“回禀陛下,太女殿下并无大碍,只需外用些药膏,休养些时日,一月内不宜剧烈活动。”
司徒攸颔首,示意太医退下,转向司徒璃:“既然这几日打不了猎,便好好查一查那批弓的事。”
司徒璃应道:“儿臣遵旨。”
“若需提前回宫,什么时候走,差人知会朕一声。朕会让人送些东西到东宫,你也不必来谢恩了。”
“是。”
他没有提起她与赫连骁争抢猎物和比箭失利的事,这就意味着他不认为她太出格或做错了,抑或是他并不在乎。父皇似乎的确是宠爱她的。
“与北殷联姻之事,进展如何?”司徒攸话锋一转。
司徒璃实话实说:“王子对联姻似乎十分排斥。”
“那便无需管他,若有哪个宗室官宦家中有适龄女儿,愿意与九王子结亲的,报与朕知晓,朕给他们赐婚便是。联姻完成,北境的安宁才能多一重保障。”
司徒璃闻言,低头不语,忽而回想起赫连骁的话。为成大善,便要耽误一个无辜女子的终身幸福吗?
“父皇,”她轻声道,“儿臣以为,光靠联姻,并不能保证两国和平。”
“不能保证两国和平,”司徒攸轻描淡写,“但能把赫连骁困在容都。没有了这员猛将,北殷掀不起什么风浪。”
“倘若将来两国重新开战,王子不惜抛妻弃子也要回北殷呢?”
“阻止北殷质子离开容都,那是禁军的职责。”
许是因为未闭紧的帐门缝隙中吹进了一阵晚风,司徒璃感到一丝凉意。她默然片刻,缓缓开口:
“儿臣明白了。”
司徒攸挥挥手示意她离开。她从座位上起身告退,蓦然瞥见司徒攸的桌案上有未完成的半幅画作。
画中人乌发飘逸,衣衫素雅,气质出尘,隐约可看出是个女子。这女子是何人,司徒璃内心有几分猜测,但那是绝不可说出口的。
回到营帐中时,那两张断弦的弓也已送了过来。司徒璃自己拿起一张端详,把另一张递给白棠:
“白棠,你也来瞧瞧这弓。”
白棠接过去观察片刻,又用手在弓上四处按了按,答道:“殿下,我看不出这弓有何异样,问题许是出在弦上?”
“正是。”司徒璃摆弄着弓弦断裂的那一端,“和平常的弓弦相比,这弦太脆了些,根本不合格,哪怕军器监敢用这样的劣质弦,兵部库部司也不会验收做出来的弓。”
“可这批弓已经由库部司验收了。”一旁的紫樱面露担忧。
“所以,这样的劣质弓出现在秋狝猎场上,就显得军器监以次充好,库部司玩忽职守,搞不好两司还互相勾连,中饱私囊,而负责监制这批弓的我,要么是失职,要么是与之勾结。”
“难道有人想陷害殿下?”白棠紧张道,“那会是谁?”
司徒璃冷笑:“弓有问题是怎么发现的?是谁提议让我跟九王子比箭?”
“是大皇子?”白棠话一出口,便急忙捂上嘴。
除了司徒瑜,司徒璃想不到其他人。他们三人曾一起习武,除了路鸣镝,只有司徒瑜了解她的习惯,知道她只用一石弓。
“只有殿下用的一石弓弦断了,九王子的弓弦却没有,设局之人恐怕是存了让殿下当众出丑的心思……”紫樱叹道。
连着两张弓断弦,比箭失利,还无法再继续狩猎,司徒璃的确颇失颜面。尤其是比箭输给赫连骁,她失利丢脸,就是大容在北殷面前丢了脸。
失了颜面事小,如果引得皇帝认为她办事不力,或者怀疑她与兵部和军器监有见不得人的交易,对她而言便是一记重击。
“殿下准备怎么办?”白棠问。
“当然要反击。”司徒璃随手放下弓,“本宫是好惹的人吗?”
第二日晨间,司徒璃一边在帐中用早膳,一边漫不经心地听内侍念皇帝的赏赐单子——一连串上好的伤药和补品。
“……山参十支,血燕十斤。陛下命太女静心休养,以备来年围猎。”
赏赐和口谕送达,本该领旨谢恩,但司徒璃手上仍端着羮碗,只是轻飘飘道:
“知道了。”
那内侍见怪不怪地退了出去。
尽管大多数人都去打猎,负责后勤的官员却还留在营地里。库部司郎中负责军械之事,此次秋狝也跟来了,司徒璃要询问的第一个人就是他。
“回禀殿下,这批弓下官亲自验过,并无差错,这两日也没有将士反映过断弦的问题。”
司徒璃自然不会只听他的一面之词:“本宫亲自去瞧瞧。”
库部司郎中只得把司徒璃引到存放弓箭的营帐。帐里整齐地摆放着尚未取用的刀、剑和弓箭等兵器,闪着莹莹的寒光。司徒璃唤来几名侍卫,在帐内边走边信手指向那些弓:
“拿上这张,这张,还有这张。”
在她的吩咐下,几名侍卫把每种制式的弓各拿了十张,又取了箭,走到射箭场。
“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