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云握着拐杖哭笑不得。她没想到自己在这如花似玉的年纪,竟然还拄起了拐。
“下来走走?”
颜云玦轻声说着,一边替她掀开被子,一边虚扶住她的手臂。动作小心翼翼,仿佛怕她一个不小心便摔了去。
这拄拐还算轻巧趁手,落云握着它杵了杵地,颤巍巍地向前挪了几步,颜云玦也亦步亦趋地在她身旁伸手护着。
她花了一些时间走到门口,用手中的拐杖探探门槛高度,抬脚以门槛两倍的高度跨出去。那样子甚是滑稽搞笑,像是路边逗人发笑的卖艺人。
但好歹是跨出去了。
颜云玦背着手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的眼神透着股慈祥,就似看那刚学会走路的女儿一般欣慰。
只见落云跨过门槛,又走下阶梯,在廊里走了几步,便转身返了回来。
她这才看到,自己房外站着个家仆,身姿气质都不如习武之人那般利索,显然不是福笙。没想到颜云玦还派了人在她门口守着。
移回目光,颜云玦还站在原地等她。
落云手提着拄拐,握拳倾身道:“多谢君上,这拄拐,很是好用。”
“当然,我可特意照着你手的大小命人制作的。”颜云玦语气里一股子骄傲。
“君上……”落云听他这话,觉得甚是负担,沉了声音道,“君上不必如此费心为落云考虑。落云能有个借力的东西,便十分感激了。”
他原以为落云收到此物,会开心地笑笑,欣喜地同他道谢,像那天和赵思在房里打趣那般欢快,没想到看到的却是这样疏离而郑重的她。
苦涩涌上心头,把他脸上的笑压下。他转头不再看她,语气淡薄如初:“自是我欠你的,你别有负担,拿着便是。”
“多谢君上。”落云拱手致谢,顿了顿,又道,“落云还有一事相求。”
“什么?”
颜云玦此时心情不是很好,语气略显烦躁。
落云看了一眼门口站着的家仆:“落云既有借力之物,出门便也不惧了,可否别让门口的小哥盯着我了?”
颜云玦闻言一挥手,那家仆便走了。
他也不多言,转身便走,脚下的步子迈得极快,衣角随风鼓动,像是带着几分怒意。
落云的手指在光滑的拄拐面上游走,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转角。
她掌下的拄拐无论是高度还是大小,都十分契合她的身形和手型。
也不知颜云玦是何时来量了这些,又是何时做的这副拐——自己被门槛绊倒,也不过是昨天的事儿。
她心头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这种感觉抓心挠肺的,像是缕缕青烟,缥缈虚无,却萦绕在心底,如何都消散不了。她莫名烦闷,不想回屋,便拄着拐朝后院挪去。
“落云姑娘怎的下床了?”正在灶间准备午食的平儿看她在后院晃荡,忙放下了手中的碟盘,快步出门扶着她,“可是饿了?平儿准备好膳食之后就送过去,再等一会儿便好。”
“没事,我没关系的。”落云按下了平儿扶着她的手,才想起什么,问道,“这阵子我受伤卧床,可有人替君上试食?”
她这么一提,平儿才记起她帮君上试食的事儿来。这份差事在颜府前所未有,她可是头一个。
但她不敢说破,只扯着谎道:“这个……福笙哥做着呢,落云姑娘莫担心。”
“那便好。”落云点点头,又道,“平儿姑娘去忙吧,我且在这后院走走,不碍事。”
“那你小心些啊。外头天冷,你身子骨还没好全,别在外面呆久了着凉。”
平儿满怀担忧地嘱咐道,看她确实没什么大碍,这才回了灶间准备伙食。
只是她边忙边留意外头落云的情况,动作自然慢了下来。
等她端了饭菜上桌,才发现颜云玦的脸色不甚好看。
他还在为刚才落云那疏远客套的态度生闷气。
福笙瞅了眼严肃的颜云玦,还以为他是因为平儿做饭晚了而不悦,便先一步佯装质问道:“今日饭菜怎上得如此慢?”
平儿看了眼颜云玦,他只沉着脸,看着面前热气腾腾的饭菜,一言不发。
颜云玦平日虽不喜说笑,但面上总带几分温和,加上他俊美面庞和温和气质,平日相处倒也不让人发怵。可他表情若真变得严肃深沉起来,便是不怒自威。
平儿有点害怕这幅模样的颜云玦,只得从实道来:“落云姑娘刚在后院走动来着,我担忧她不能视物,怕出意外,便小心地盯着她,饭菜做得稍久了,还请君上恕罪。”
颜云玦冷哼一声:“她倒真闲不下来啊。”
看来他不是因为饭菜上晚了而不快。福笙朝平儿使眼色,她立马意会,退了出去。
落云受伤之后便被细心照料着,好吃好喝好药一个都没落下。除了依旧无法清楚视物,身上伤口已悉数愈合,体力也恢复了不少。
这待遇搁以前,她是想都不敢想的。但她现在甚至觉得,若能替颜云玦再多受几次伤,也不算亏。
如今她不愿再窝在床上混吃等喝。既然颜云玦有局要布,势必也有风险。若有人对他不利,定会在他们前往祁鸣山之前动手。她若拖后腿,反倒害了他。
于是她重新开始每日练功。拳脚功夫一日不练便生疏,更何况她在床上瘫了小半月,加之视物困难,想要重拾以前的身手,就更得加倍勤奋。不能清楚视物,落云干脆就把眼闭起来,练习听音辨势的能力。
为了避开旁人视线,她只趁着颜云玦出府、平儿外出置办之时悄悄练习。
恰巧风和日丽,阳光洒在草地上甚是明亮。她正想飞上屋檐静心看看云,享受一下自由的滋味,却发现竟然无法使用内力了。一使力胸口就疼得慌,脑子也开始嗡嗡作响。
落云抬头,模糊视线里灰绿色屋檐与蓝天相交,色彩分明,美得令人心醉。
可惜,她也只能找个树荫躺下,只让半边身子晒着太阳,远远地看着罢了。
“在看什么?”
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将她吓了一跳。她忙挣扎着起身行礼。
颜云玦不甚在意地摆摆手,让落云免礼:“躺着吧。”
落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无法从面上揣测他的想法,但在君上面前大咧咧地躺着,未免有点没礼数。她僵着身子,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
颜云玦见她犹豫,便在她身旁躺下,转头看着她:“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落云见他躺下,也依他所言,又躺回草地上。虽是躺了回去,可她的身体是僵硬的,自然不像之前那般自在。
她不敢乱瞟,只直勾勾地看着天上的那团洁白答道:“在看云。”
闻言,颜云玦也双手抱在脑后,直视着蓝天。湛蓝的天空一碧如洗,偶尔只见一小朵白云,在风的推动下缓缓飘着。
他从不曾觉得看云这般惬意。行路匆匆,只顾脚下,许久未曾抬头仰望清澈的蓝天。此刻却觉得,躺在草地上静静看云卷云舒,也是一种难得的安宁。
福笙替他拿来薄毯,他接过,却是盖在落云身上。
福笙叹气,只得又从房里再拿一张来。
颜云玦望着那朵云从左飘到右,直至消失不见,忽而开口:“喜欢看云?”
落云应声,没等颜云玦问她原因,便开口接着道:“它们很自由,又不太自由。”
“此话怎讲?”
“云看似飘忽不定,实则皆由风所驱。若无风,云便止;若风起,云便顺着风飘。也不知是风推着云动,还是云借着风飘。所以呀,它们很自由,又不太自由。”
“原来你是这样看云的。”
颜云玦轻笑出声,落云却体会到他语气里的苦涩之感。
她转头看他:“那君上是如何看的?”
他眼角余光感受到她投来的视线,却并未转头看她,只直直地盯着天空:“变化多端,难以捉摸。”
落云看着颜云玦的侧脸,抿着的嘴角似是在压抑着什么情感。她不知道该如何回他,或者是安慰他——她感受到了他的悲伤,多少也猜到,他的悲伤是因家中那悲剧的变故。
可她却不知该如何出言安慰他。或者说,她没有立场安慰他。
她不过是个侍从,与他并无深交。妄自出言,未免显得僭越。
沉默许久,他才转了话题,问道:“‘落云’是你的本名吗?”
“不是。”落云移回视线,双手同他一样垫在脑后,“我年幼便已离亲,又是他人家仆,早已忘却了本名。”
“那这名是罗回翎给的?”
落云好笑地看他一眼:“不是。是我自己起的。”
他没接话,落云却自顾自地接着说了下去:“我本姓叶,幼时离家不仅忘了本名,也忘了生辰,只隐约记着是生于深秋,便擅自把见到第一片红叶落下的那日定为生辰,并定了‘落’字为名。又因我喜欢看云,看云卷云舒,看它们自由自在,有宁静安心之感,便定了‘云’字为名。”
“叶落云。”颜云玦喃喃地道着她的名字,“倒也甚是有意境。”
“多谢君上夸奖。”落云侧头看着他,犹豫再三,还是问道,“请恕落云冒昧,能问君上取如今这名,有何寓意吗?”
“你怎知这不是我本名?”
颜云玦惊讶地转头看她,和她清澈的眼眸撞个正着。
“之前和思思姑娘闲聊时,她无意间提起的。”
颜云玦眼中的光采,饶是视物不佳如落云,也清晰捕捉到它们的消散。
想必是勾起他伤心事了。落云一骨碌起身,向他弯腰拱手致歉道:“是落云多嘴,君上恕罪。”
“和你说也无妨……”颜云玦开口,却在看到落云惊诧的眼神时被堵住了嘴。
他伸手,一把将落云拽回草地上,不甚自然地道:“你别那样看我。”
“不看你。”
落云正诧异于他竟愿意告诉她这些小秘密,便被他一把拽下。知道他是不好意思,便转头只看天,嘴角扬起一抹她自己都未曾注意到的笑。
“你可知我本名?”他问。
“听思思姑娘提起过。‘颜瑾瑜’,怀瑾握瑜,这名字她甚是喜欢。”
“那你呢?喜欢吗?”
“我没怎么读过书,不懂其中深意,只觉得念起来好听。”
“念起来确实好听。”
颜云玦自叹着笑道。许久未听除墨珣文之外的人喊起这名字,感觉甚是奇妙。
“怀瑾握瑜,‘瑾瑜’二字皆为美玉之意。我爹娘为我起这名,便是希望我能有如玉般的高尚品性。”
原来这二字皆有美玉之意。
想起玉,落云便条件反射地浮现出那块碎裂的玉佩,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