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下马车,罗回翎的手臂就伸过来,甚是贴心地替她整理裙衫,落云甚至能感觉到他的鼻息喷在自己耳边的湿热感。
有必要演到这个程度吗?落云下意识后退,四下张望,只求没人看到这一幕。
没想到还真有人。这人或多或少能称得上是“故知”。
夕阳西下,颜云玦背着灿光,踏着光悠悠地走来。
藏青锦袍衬得他气度非凡,银线云纹更添几分清贵,远远看去倒有种超凡脱俗之感。
落云之前见他,他都只随意地绑着发,俊美有余,潇洒不羁。此时黑发高束,金簪精致,更显大气温润,谦谦君子便应如斯。
不得不说,颜云玦这身形样貌,着实赏心悦目得很。剑眉高鼻薄唇,眼眸熠熠生辉,生得一副好骨相。再加上他身后夕阳光芒的照映,给他高挑硬朗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倒真像天神下凡。
她这些年跟着罗回翎,也见识过不少官家子弟、商贾之人,气质样貌身形皆能如此惊为天人的,颜云玦算是她见过的头一个。
于是这一盯,她就盯出神了。
颜云玦并未被她这番不识大体,甚至可以称得上“以下犯上”的眼神惹恼,只是颇为好笑地看着她出神的样子,又含笑看向罗回翎,随意地伸手一指,明知故问道:“这位是?”
落云惊醒过来,转头看向罗回翎,把这个问题抛给他。
“这是我小妾,名唤云云。”
落云嘴角扯起僵硬的笑,把无语和无奈都遮掩在抽搐的嘴角里。
回府之后定要向赵思讨一块香糕坊的糕点,来冲淡生活的苦涩。
奈何面上功夫还是要做。落云双臂交叠,缓缓屈膝,夹紧嗓子,同赵思教她的一样,颇为端庄地朝颜云玦行礼:“云云见过君上。”
颜云玦喉间发出一声,点头回礼。如他们初次见面那般,疏离又冷淡。
宾客往来,寒暄不断。落云默默跟随在罗回翎身后,偶尔随着他屈膝行礼,尽职尽责地扮着“小妾”。
耳边突然吹来一股温热的气息,挠得她心痒痒。
颜云玦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呼出的热气里带着狡黠的笑意:“落云姑娘,这粉色与你不太相称,下次向罗辅相讨个其他颜色吧。我觉得青色就不错。”
落云直起鸡皮疙瘩,猛地侧头,正迎上他那多情的双眸,眸中跳动的光芒竟盖过他身后的夕阳金光。
她一直觉得,颜云玦的那双眼睛深不可测,看不出情绪和想法。但此时,她莫名就看出他的真情实感——
真情实感的取笑。
落云气得连小碎步都忘了走,只立在原地瞪他。颜云玦回以她一个更为嚣张的笑容,随即又挂上礼貌而冷漠的面具,仿佛无事发生。
她在心中默默大翻白眼,赵思的名门礼仪课飞速地在她脑子里掠过,才让她平复下情绪。
抬眼一看,罗回翎对身后发生的事漠不关心,早已随着人流走得老远。
落云只能加快步伐赶上他,但被套在这幅虚假的“大家闺秀”外壳里,原先一步的距离得拆成两步走,脚下频率走得比平常更快数倍,才勉强追上罗回翎。
憋屈,太憋屈了!
喜宴尚未开席,宾客三五聚集着在辛府花园中寒暄,热闹非凡。相熟络的自然聚成一团,无形间筑起一道高墙,旁人难以靠近。
官位高的自然不会遇冷,身边围着满满一圈人。罗回翎虽只是辅相,但他为人颇为圆滑老练,八面玲珑,深得不少官员同僚的欢喜,不断有人前来同他寒暄问候。
渐渐地,落云就被前来问好的达官贵人挤出内圈,她也自觉地退到一旁。
离得远,却更加不能松懈。一双圆眼如豹般敏锐,看似随意,但周遭的环境和人都难逃她分析,不能放过一丝危险的信号。
只是看了一圈,赵思心心念念的辛家二公子,怎的迟迟不见踪影?
落云默默在人群中搜寻,终是透过不远的假山镂空,捕捉到辛唯的身影。
以及他对面的人。
那是柏家的小姐。她曾替那小姐跑腿买过香糕坊的点心,出手挺阔绰的。
辛唯含情脉脉地牵着柏家小姐的手,柏家小姐低垂臻首,两人旁若无人地说笑着。
落云叹气,赵家小娘子这颗真心,终究还是错付了。
就在此时,数名小厮神色匆匆奔向门口。落云警觉,也悄悄移步过去,正瞧见两位贵人迈步进府。
一人身着青衫,文质彬彬,瘦弱书生模样;另一人身形沉稳,身穿深紫锦袍,气度威严。两人容貌举止,与赵思所述无异,正是赵家父子无疑。
不出所料,他们脸上都不着笑容,深沉严肃,和这喜庆洋洋的氛围毫不相配,任谁看都像是来砸场子的。
辛都督面上堆笑,忙从厅内迎上前问候。
落云的目光随着辛都尉的身影移动,刚好瞟到在人群堆中的罗回翎。他面上看似在于旁人交谈,眼神却也跟着辛都督移动,魂儿怕是早已飘到门口,恨不得把耳朵割了凑过去。
辛家老爷面上满是虚伪的笑容,褶子堆满脸颊,眼底却毫无波澜。辛家大少爷是今日主角,心情甚好,没心没肺的欢喜,欢喜到能无视面前赵家两人的急切和愤怒。
起初四人尚能维持表面和气,不多时便气氛紧绷。辛家二人意味深长地对视了一瞬,落云在这目光交换之中嗅出了杀意。
若要动手,他们定不会在自家宴会上动手,否则嫌疑难清。赵家父子的回府之路,恐怕凶险万分。
落云想,自己得寻个法子,让罗回翎托辞早些回府,让她能暗中护送赵家二人平安回府。
一阵轻风闯入庭院,卷起叶帘,沙沙作响,竟压过鼎沸人声。面前簌簌落下红叶雨,把落云的思绪打断。
她站在红叶雨的正中间,随意伸手捻了一片红叶,端在眼前细细看着。
生辰到了。
“众人赏叶,均赏这满树满枝如花似火的红叶,落云姑娘为何看着这片已落枝的残叶出神?”
低沉磁性的声音突兀响起,落云一听便知是谁。
落云侧头撤步,果然见到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颜云玦。他就站在她身边,两人距离不过十寸,而她甚至没听到脚步声。
他们周围并无其余外人,只三四步之外站着福笙,正没什么好气地瞪着她。落云无视他,把视线移回到颜云玦身上。
鲜少有人会对她这个无籍无名的小刺客产生探究的兴趣。不知是否因为今日天气太过惬意舒爽,她也对面前这个位重权高又难以捉摸的君上,生出些许倾吐之心。尽管那日她才暗自发誓,要离这位笑面虎越远越好。
落云把红叶小心地别在腰间,目光依旧紧盯着稍远处与人谈笑甚欢的罗回翎,淡淡道:“今日该是我的生辰。”
虽然交谈的时候看向他人是无礼之举,但颜云玦也不恼,只是对落云的说法有些疑惑。
“该是?”
落云微微一点头:“落云幼时便被贱卖离家,本是穷苦低贱之身,生辰早已忘却,只隐约记得是在深秋时节,便擅自把见着第一片红叶落下的日子,定作生辰。”
她说着,嘴角竟扬起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苦笑。
颜云玦后退一步,弯身向她拱手道:“竟是如此。那颜某顺祝落云姑娘生辰吉乐。”
高高在上的封君,竟向自己这个卑下的刺客祝寿?颜云玦头上精美的金簪映入落云眼帘,她眼中的惊诧和不安呼之欲出。忐忑地和他身后的福笙对视一眼,他同她一样,也是惊讶不已。
好一阵子,她才想起该回礼,急忙屈膝道:“不……不敢当,不敢当。落云多谢君上。”
沉稳内敛的小刺客,如今像是堂皇失措的鸟儿,连话都说不利索。颜云玦看着她这幅不安的样子,莫名有种愉悦之感。
他边笑着,边从自己怀里掏出一块方帕,稍稍叠齐后双手呈着,递给落云:“今日也不知是落云姑娘生辰,未曾准备厚礼,这方新帕聊表心意,还请姑娘收下。”
落云后退一步,眼神中的堂皇变为警戒。无功不受禄,口头祝寿便算了,若是收下这方手帕,不知道会不会因此惹出其他的是非来。
“落云本是卑下之身,君上今日为落云祝寿,已是感激万分。这礼落云就不收了,还望君上见谅。”
她那点小心思,他怎会看不透?
颜云玦无奈地摊开帕子,前后左右都展示给她看:“这方帕子不过就是最普通的素帕,任何特殊的纹路花样都没有。走线是普通的双线,料子也是常见的丝棉,你既是罗辅相身旁的小妾,有这等小物也没人会怀疑。”
他并不去看落云,只低头把手里的素帕折成小小一块,再次递给她:“就算我要收买你,不拿点金银珠宝,单送你个素帕,未免太掉份了。这也不是什么贵重物件,落云姑娘若是他日外出受了伤,拿它包扎处理,都是不心疼的。”
他如此真诚地解释了这么一大通,她要不收,倒显得她不识抬举。
落云侧头,飞快扫一圈周围,见没人注意,便迅速地从他手里抓过手帕,胡乱塞进自己怀中:“落云多谢君上赏赐。”
手心里残留着她手指划过的温度,颜云玦怔愣片刻,急忙将手握拳,收进袖子里背在身后。心里莫名慌乱,转身开口却是冷冷:“不过是一方小帕,落云姑娘喜欢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