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是个万物繁荣的时段。
鹿璃很喜欢这种朝气蓬勃的日子。去年的这个时候她还是满身插满管子,和死人一样躺在洁白的医院VIP室里,屋里有保姆悉心照料,门外是厅级以上的干部,特警连夜看守。
鹿昊毅即使是这个时候都抽不开身来看看闺女,李箐箐哭的两只眼睛都肿了。
三个月后,床上的人睁眼。
医生说她简直就是医学一大奇迹。“李主任,”她把报告交给穿着白大褂的李箐箐,“没什么大事了。她的意志力很惊人。”
按着理论,鹿璃这辈子就是靠着氧气管活的植物人了。
“医学就是神奇的。”医生笑道,“就比如我打死都没想到她的意志,想要活着的意志如此之强,强到让她昏迷三个月就醒过来。”
李箐箐难得动容,看着刚刚醒了一会儿就因为过于虚弱又昏过去的女儿,张了张嘴,始终没说什么。
鹿璃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是梦里很不安,雪崩和爆炸混合着枪林弹雨的嘈杂声、呛着血的嗓子撕扯出来的吼声,视野模糊而动荡,她无数次跌落回那个时间。
“小鹿!!”耳边炸开喊声,“快跑——!!”
“跑——!!”
……活着。
好死不如赖活着。这是队长始终告诫自己的一句颇为幽默的道理。她说,他们这种身份和人生就是与死神斗争,半只脚跨在阎王庙前,反复横跳。
但是,活着最大。
她颤颤巍巍的抖动睫毛,上眼睑撩开,挣脱梦魇花费她大量的力气,过于虚弱和疲劳使得瞳孔无法聚焦,散散的框在眼底,和夕阳斜照的病房里。
“要是能行,你一定要活着。你还这么年轻么,”梦里的白光照的那个人的脸模糊而沉稳可靠,笑得安逸,风雪中灌上一口烈酒,“活着才能说别的。”
在鹿璃醒后一周,病人终于可以进行一些力所能及的自理行为,她的父亲和各位叔叔阿姨才陆续过来慰问。女人坐在床上,慢慢咀嚼着白粥,一边接受着昏迷期爆炸量的消息。
“你们去亚莫错根的五人……”
鹿璃闻言停下来,抬起头看着面对着的父亲。鹿昊毅难得有了踌躇之意,宣判如同凌迟:“你们专巡小队,只有你一人生还。”
女人的身板过于脆弱,一个捡回半条命的人,仿佛下一秒就会碎散,随风而去。旁边的同事凝重的看着她:“小鹿。”
“到。”那是一个合格的军人的条件反射,鹿璃抬起满是输液管的手,瘦的筋骨突出,“没事。”
他旁边的妻子看不下去了:“你要是受不了,就哭一哭吧。”
“没事。”鹿璃重复道。她把定定的目光转向安慰的人,枯槁的,坚毅的,却泛着凉意,轻轻的、短促的笑了一下,“我是名军人。”
鹿璃,毕业于帝军大,授予优秀毕业生称号。服役4年6个月,27岁正式退伍,授予重大非战争军事行动二等功、个人二等功奖章。
她是现今中国最优秀的女特警之一。
鹿昊毅和其他几位干部出了病房,军医院后花园里,烟雾缭绕。刚刚安慰的女人终于不满批评自己丈夫:“老池!说了多少次,说得委婉点儿!”
“可她最终还是要知道的。”池厉锋抽着烟,哑声说。
鹿昊毅摆摆手:“老田也是好心。”他眉头没有松开,“只是上级关于这件事的评定的最终结果,还是存疑。”
田昭眼睛一瞪:“存疑?还有什么可存疑的?小鹿受的伤还不够多吗?如果不是运气,亚莫错根现在埋着的可是五具尸体!”
池厉锋伸手抚慰自己妻子。“就是因为这次的恐怖袭击过于的诡秘,”一旁始终没有发话的菅光卓说到,“很隐蔽,且精确,情报局没有一点风声。如果不是他们,估计渝西又是一场恶战。”
田昭眼神一动:“你是说——”
鹿昊毅没说话,又是一根烟,抬手低眉,眼底隐去狠厉:“嗯。”
“蜀渝连着横断山脉,向西入藏,向南就是各种盯着西南这片肥土的邻国。崎岖的地势和复杂的山茂让我们根本没有什么试错的成本,而渝西……”男人声音听着那么坚毅,又痛,“渝西更是重中之重。”
“中国太大了,几万公里的边境线下有无数垂涎的眼睛。”
沉默像病毒一样蔓延。
“查到了吗?”鹿昊毅重启话题。
“没有动机。”田昭说,“这是最可怕的。在此之前我们没有接到任何明盘小组有可能成为打击目标的情报。这是最严肃的。”
菅光卓沉声说:“为了治安稳定,消息没有放出,中央已经下了文件,外交部那边没有进展,没有一个国际恐怖组织认证这一行为。”
“闲散人员?”
“不像是。”菅光卓说,“现场勘察,是由于化学爆炸导致雪崩,且初步勘察发现了少量战斗痕迹,根据现场反馈,过于专业,角度刁钻,军火条件不像是闲散人员能够拥有的。”
鹿昊毅:“后续呢?”
“没了。”菅光卓同样头大,“眼见着10月了,顺着三江源下来都开始冻了,亚莫错根那狗日的环境你也不是不知道,勘察就此告一段落。”
男人骂了声操。
“那小鹿后续怎么办?”
作为她父亲的鹿昊毅同样在意这一问题,转头看着带着消息过来的公安厅池厅长。从醒来到现在稳定的情况下,鹿璃已经接受了大大小小轮番盘问,不要说情绪明显的李箐箐颇有怨言,就连鹿昊毅也对此沉默。
“中央倒是给了她个假。”话虽如此,但是语气并不轻松,池厉锋的表情有些复杂,凝重的看着自己老友,“挺长的,该有的慰问一个不会少。”他没让鹿昊毅插嘴,“行了,让她休息休息吧!”
“绷了4年多的弦,也该松一松了。”池厉锋说,“再这么说,她也是人,现在的情况,除了留了口气,有哪里是好的?”
鹿昊毅何尝不知,叹了口气。
鹿璃很积极的配合治疗。按着医生的说法,得亏她当年练得一身好底子,又加上“意外”的运气和她惊人的毅力,倒是没有她想的糟糕。“你现在感到肌无力、抽搐、痉挛、甚至神经短暂丧失都是很正常的。”她说,看着努力拿着拐杖椅练习的鹿璃,“11根最新款钛合金钉进你身体里——小鹿啊。”
“嗯?”
“你变了挺多。”
鹿璃闻言转过头。医生看着坐在床边的前者,明明眉眼与前几年无异,气质却多了些执拗的深邃——她叹了口气,心里想,愈发像她父亲了。
“嗯。”她感到左腿一阵刺痛,接着就要不稳倒下,一旁的护士赶紧接住她,“这样的事发生在谁身上都不会心平如水吧。”
医生心疼的看着她。
“但是我要活着。”鹿璃淡淡地说,声带没有完全恢复,还是哑哑的,“毕竟……现在只剩我一个人了。”
只剩她一个人了。
所以她要好好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