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子果然是个会玩的。
谢谨言一心求死,算个狠人,可他再狠,也带着书生气,是文人殉道的干脆利落。
可是强子不同,他仅仅裹了层文绉绉的壳子,骨子里依旧是磨牙吮血的野蛮。
他喜欢慢条斯理的消磨。
偏生苦刑最为熬人。硬汉视死如归,那也是一刀了断,谁也受不了细水长流地熬。
谢谨言再硬气,再狠,也熬不过。
更何况强子专门挑他受不住的地方熬。他不用烈刑,不拳打脚踢,只挑了对方受伤的地方,慢慢悠悠缠磨。他更不想听惨叫,只把人磨到受不住,低声呻吟了,随即停手。
天色渐晓,晨光在山间投下稀薄的雾气,那雾气也落入谢谨言的眸子里。
他仰颈喘息,冷汗顺着额角流洇到眼尾,晕开一汪浅浅的粉,再淌下两道晶莹。
强子蹲在他身后,两指捏着他的左手心,笑得和善:“疼吗?”
“……”谢谨言呼吸急促,没有回答。
“哦,看来还行。”拇指缓缓用力,移到手心一道血肉模糊的创口上。创口是弘志这个急性子砸的,他胳膊上留了伤,就用碎砖以牙还牙。
砸得不算重,至少,这只手没有对穿,勉强能看出个样子。
强子瞅着这道血淋淋的伤口,余光瞥着谢谨言的侧脸,缓缓用力按下去。
那只手痉挛着,想要挣开束缚,却被紧紧绑在身后。五指蜷缩,在他手背留下苍白的指痕——但也仅此而已,指甲修得圆钝,加之受了伤使不出力气,一丝血痕都抓不出来。
强子看着无助蜷缩的指节,感到某种满足。他松开手,舔舔齿尖。
“真不疼?”他笑吟吟再问。
谢谨言勉强喘匀了气,眼里朦朦胧胧的,瞪着他:“好玩吗?”
“好玩啊。”强子顺势坐在倒放的板凳上,长腿一伸,压在谢谨言膝头——那条腿被弘志踩过,他腿放上去的时候,还能感受到恐惧的颤抖。
谢谨言眨眨眼,努力把眸光里的雾气压下去:“有比这个更好玩的。”
“哦?”强子来了兴致,“说。”
这个人明明熬不住了,还要嘴硬,他倒想知道,还有什么比熬人更好玩的。
大不了当场在这人身上试试,反正不亏。
谢谨言说:“喝过人血吗?”
强子反问:“你喝过?”
“喝过。”
这个回答出人意料,谁能想到这个浑身文弱气的男人竟然喝过人血?强子挑眉,却没开口,因为如果问“人血是什么味道”,就暴露自己没喝过的事实,他不想落了下风。
因此他只盯着谢谨言,问:“然后?”
“都说血腥气,可是血并没有那么腥。要找不那么粘稠的血,掌握好度,味道也不错。”说到这里,谢谨言顿了一下,仿佛在回味血液的味道,“稍微带点甜。”
强子笑了:“哦,听你这么说,好像喝过不少啊?”
“我的血就是这个味道,要尝尝吗?”
就说他是个狠人吧,连自己的血都喝。
“颈动脉就在耳垂下三四厘米的位置。找到那里,划一刀,足够了。”谢谨言循循善诱。
不仅是个狠人,还是个疯子。
强子玩味一笑:“颈动脉放血,那可是个大场面。别以为我不知道,一刀划下去,血能喷上房顶——你想弄点麻烦给我们?”
他们是想杀人灭口,却不想弄得到处血迹斑斑,不好收场。
谢谨言摇头:“我的血压可没那么高,如果怕麻烦,你可以挑根静脉,慢慢放。”
他好像在蛊惑强子,轻声说:“静脉,我也可以帮你找——我的血很好喝。”
强子舔舔唇角,好像真的被他打动,对鲜血的味道生出好奇。
“试试吗?活人的血,很难得的。”谢谨言再劝。
强子对他的脑回路感到无语:“你怎么不说割块肉给我们尝尝呢?”
谢谨言眯着眼,灯影投下,他的眼睛隐在睫毛影子里,瞧不真切:“也不是不行……”
不是不行?强子看向他的眼神更加好奇。
“不过活人割肉,痛苦更难忍受,神经紧绷绷的,口感肯定不好。”谢谨言是真的疯,居然顺着他的话出谋划策,“倒不如你趁我不注意,一刀了断,最好还是抹脖子。这样,我来不及反应,浑身肌肉还不至于僵硬,血也放得干净……”
强子抹了把脸,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更有成为凶犯的潜质,不由得多问一句:“尸体怎么处理?”
他想知道这人还能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言论。
谢谨言眨眨眼:“就地掩埋。”
哦,终于说了句正常点的话。
强子点头,觉得不算出格,假如谢谨言来句“砍碎了熬汤”,他不禁就要怀疑自己绑了个变态回来。
“埋之前把内脏挖出来,留着慢慢吃。”
妈的就不该点头!强子豁然站起,他不想承认,有那么一瞬,背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们平日小打小闹,几人里面,川哥和弘志算胆大的,可也只是打架斗殴伤过人,谁敢真的沾过人命?
若不是发现谢谨言在打听弘志,他们也不至于铤而走险。人虽然绑了回来,却谁也不敢下手,推托到现在,还没下定决心。
或许每个人都沾点血,才是最为保险的法子。但也仅限于此,谁会真的啖肉饮血?那是疯子变态才做的事。
谢谨言的话太瘆人了,乍一听,好像被绑的这个才是凶犯主谋,他们几个全是小弟。
看着文文弱弱的,怎么心里的弯弯绕这么狠呢?就离谱。
强子感到在谢谨言面前丢了面子,他愤恨地站在门口,搓了搓手。
天快亮透,朦胧的晨雾已经散去,补眠的几人,也该醒了。
他猝然抬脚,踩住谢谨言的右膝,重重一碾!
抑制不住的痛呼裹着冰凉的风穿过堂屋,叫醒众人,也惊怕众人。谢谨言粗喘着靠在柱旁战栗的时候,忽然听到屋外树枝折断的脆响。
梁毓声看到从屋里钻出三条人影时,腿真的软了。
第二次尖叫来得太过突然,又近了很多。她心跳陡然一沉,略分了神,脚下一崴,踩到枯朽的树枝,摔在田埂上。
清晨山间静寂,枝条断裂的脆响引起川哥警觉,他当即命小虎按住谢谨言,自己和强子、弘志出门查看。
梁毓声哆哆嗦嗦裹好实验服,挡住内里的睡衣。
“小妹妹这么早来山上,做什么的?”强子笑盈盈问话,眼里藏着一道凶光。
必须编个谎话,瞒过他们,否则,不说救人,连自己都要折在这里。
梁毓声吞吞唾沫,艰难开口:“摘菜。”
弘志愕然:“啊?”
强子再问:“摘菜?”目光在梁毓声身上来回打量,落在裤脚边缘时,停顿良久。
穿着睡衣摘菜?
梁毓声缩缩腿脚,把裤脚藏在实验服下面,趁着扯衣裳的空隙,于脑海中飞速编出一套瞎话——
“我是临城大学的学生,导师带我们来这里考察,昨晚住在这里的。昨天我们几个瞧着山上菌子长得不错,想要点烫火锅……”
讲到这里,她声情并茂地拍了拍实验服的下摆,溅起浮尘:“可是我们教授是个老古板,不许我们拿!我们晚上就商量,趁早上没人,来田里摘点,偷偷摸摸带回去——啊,不是偷,我们带了钱的,准备买!”
一看这心虚的模样,就不可能是“买”。但是,只要把他们的疑心引到“买”上面,其他的事情,就好遮掩了……
她赌这几个人昨晚刚进村,村里到底来没来人,他们并不知道。
量他们也没胆量真去村里打听,屋里还关着个人,万一走漏风声,他们就惹麻烦了。
强子果然冷笑:“大早上的,谁卖?是来偷的吧?”
梁毓声肩膀一缩,装出一副被人识破的窘相:“我——我真的可以给钱!别和我们导师说啊!”
她转转眼珠,忽然反问:“大早上的,你们来干嘛?”
弘志冷冷抱着胳膊,翻个白眼。
梁毓声静默片刻 ,忽然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哦,你们……也是来偷的?”
弘志破口大骂:“你他娘的才是来偷的!”
梁毓声:“我就是来偷的啊!”
弘志:“……”
梁毓声用一种“你懂得”的表情问:“同道中人嘛,偷到了给你分点!”
够坦荡。
坦荡得理直气壮。脸皮厚得离谱。
离谱到连骂都骂不上劲儿的程度。
好在强子已经见识过谢谨言的“离谱”了,此时摆摆手:“爱偷就偷,离这边远点。”
川哥吃不准梁毓声的话可不可信,于是摆出冷硬的表情,问她:“就你一个人来吗?”
这是明晃晃的恶意了。梁毓声装模做样指着远处连片的矮棚:“师兄他们在旁边那片田里,我们一起来的,约了十分钟之后回去。”
既然有同行者,就不能轻举妄动。
川哥盯着梁毓声,从头到脚,来回审视。
他倒不是怕一个小姑娘,只是怕被她瞧出端倪。可是梁毓声这个打扮,的确像是偷偷摸摸起早干坏事的。
他在临城大学附近晃得多了,还没见哪个女生穿着睡衣和实验服的组合抛头露面。对了,这位还穿个板鞋,怎么看怎么鬼鬼祟祟……
偷东西无所谓,不是救人就行了。
他冷着脸,不想多话。
梁毓声蹬鼻子上脸:“大哥们,给个口袋行不行,我刚刚跑得急,忘了拿……”
弘志哼一声:“你脸皮还挺厚啊?”
“大哥,你们几个人啊,弄来了我好给你分点。”
弘志挥挥手:“四个,四个!哪儿那么多事!”
强子照他肩膀敲了一下:“少多话,去屋里拿。”
口袋还是有的——正是装定位器的口袋。梁毓声道过谢,真的一猫腰,钻进棚子里。她弄了一口袋蘑菇,佯装看穿了“同样来偷东西”的几人的小心思,慷慨地给他们分了一半,这才掸掸衣摆尘土,走下山坡。
小虎捧着一口袋蘑菇进屋,川哥就吩咐:“东西丢了,小心那小姑娘动手脚。”
他还是不放心,梁毓声乍然出现在门口,怎么想怎么可疑。
“川哥,别这么紧张,大不了,我们还有个可以试的。”强子指着堂屋里绑着的人,歪着嘴笑。
弘志扁扁嘴,嘟囔道:“一个小丫头而已,能做什么手脚……”
川哥揉揉眉心,指挥小虎:“去洗了,搁汤里。”
几个人折腾一晚上,早就饿了。门口小炉上架了口锅,小虎正在照看,锅里煮着蔬菜肉片,已经滚沸。
谢谨言垂头默然,听见他们拿自己“试菜”的说辞,也没有什么反应。
他心里早已百感交集。
屋外的是梁毓声,只消一句话,他就已经听出来,面上却分毫不露。
梁毓声能赶到这里,说明自己出事后不久,她和沈自钧就已经动身,至于方位……大约是借助定位器的帮助,他们才能来得如此迅速。
那么,之后该怎么办?
谢谨言轻轻叹口气,压下心头起伏的情绪。
醒来后,最初他是一心求死的,所以才会想方设法挑衅对方,想求一个痛快。
他本就对世间没有太多留恋,死了就死了,也不担心有人惦念。唯一的遗憾,大约是没能替那人求一个公道……
不过这么多年过去,公道也没求来。以后恐怕更难,他或许不用再指望奇迹发生。
所以他想死,痛痛快快死了就好,一了百了。
可是后来,他却不这么想了。
一想到自己规行矩步苟活这些年,尚且求不来一个公道,可是眼前这几个人却横行无忌,害死喻宛宛、嫁祸自己和石维敬,现在连自己这条命都要交待在他们手里,心里就不甘心……
所以,他想报复,死后的报复。让他们和自己一样,落入无可挣脱的囚笼里,被人厌恶,被人鄙弃……
所以,他诱导强子,喝自己的血,吃自己的肉。
昨夜搏斗,这几人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着伤,只要他们敢碰自己的血肉……谢谨言有把握,他们绝对不可能安然无恙。
置之死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