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堂梦狩,接连栽在酒上,实在滑稽。
一而再,再而三,三……再往后,可真不能往后了。
沈自钧托着迷迷糊糊的脑袋,推开梧桐栖大门的时候,脑子里想的就是这句话。
谢谨言落后半步跟在他身旁,亦带着些酒味。
饭局中,陈斯语乐得看笑话,梁毓声更是偏向自己老师,白潇身为客,安分守己,却也帮不上什么忙。沈自钧面前的酒杯就没空过。反观谢谨言,面前一碗素菜,一碟虾肉,大部分是梁毓声这小丫头剥的——凭什么?
他心里不满,趁众人不注意,抢了一筷子虾肉,塞进嘴,瞬间被冲顶的酸气逼得涨红了脸。
梁毓声明知故问:“老师喜欢吃醋,我给他倒了不少醋泡着——哎呀,沈老师,原来你不能吃酸啊?”
这师生两个,心真黑!
沈自钧不满只有自己受欺负,生生拖着谢谨言,不由分说灌了他几杯酒。
谢谨言海量,区区几杯酒,对他而言算不得什么。
确实不算什么,一路上步子沉稳扶住沈自钧,连眼神都是清澈的。
只是,半夜沈自钧感到口干舌燥,醒来后,发现有些不对劲。
房间里有声音。
因为喝了酒,当晚两人并未睡在一起。沈自钧在沙发上安枕,谢谨言则睡在卧室。
而此时,飘忽的声音,就隔着卧室门,半明半暗地传出来。
沈自钧一听这声音,头皮就麻了——身为梦狩,每晚穿梭于凡人梦境,对那些旖旎缠绵的情意,简直太熟悉不过。
细微的叹息透过薄薄的门扇,丝丝缕缕缠绕在耳畔。粘腻幽咽,虽然模糊又破碎,还是轻易将他拉入颠倒凌乱的梦境中。
那些发丝纠缠、十指紧扣的痴缠,那些血脉悸动、难以自持的热情……
沈自钧连呼吸都压得微不可察,心跳却越发沉重。酒气未散,被穿堂而过的夜风一激,浑身的血液瞬间烫热起来。
里面是什么声音?
他在做什么?
明知不可多想,不可深想,可是这分明……
他不愿把谢谨言和那些污浊、荒唐的臆想联系在一起。在他的印象中,谢谨言是端庄、冷淡、整肃的,眉目疏朗,神色自若。
而不是和这样的声音联系起来,和迷乱、放纵、骋欲勾结在一处,湿漉漉、汗涔涔,目光迷离,指尖觳觫……
疯了吧!这怎么可能是谢谨言?
他怎么会?他怎么敢?
不想听,不愿听,可是如同被施了定身术,一步也动不得。一颗心猛烈跳动,几欲跳出胸腔。
心里,蓦然空荡荡,难以言喻的失落涌上来,潮涌退去,显露按捺不住的不甘心。
此等私密情潮,总该在背人处,和亲近之人同享雨暮之乐。这样一个清冷寡淡的人,与自己朝夕相处都要端着礼数,偏偏神不知鬼不觉另寻他人,做这一夕弄潮儿?
每日抬头不见低头见,能比这样还亲密的人,是谁?
肌肤之亲,云雨之欢,是谁?
究竟是谁?
又是一声低低的泣音,里面的人似乎耐不住煎熬,无助地乞怜示弱。
沈自钧忍无可忍,大步流星撞开门,直逼床边:“谢谨言!”
卧室昏黑,看不清人影。随着门扇洞开,细弱的叹息一滞,传来一声沙哑惊惶的哀求:“你出去……”
沈自钧已经愤愤拍亮了灯:“你——”
他忽然怔住,床上蜷缩着一个人,仅仅一人。
谢谨言额头抵在枕头上,胳膊横过头顶,揪住枕巾的手筋脉紧绷,露出的肩膀还在微微战栗。他忍得力竭,听见沈自钧闯进来,绝望地松了力气,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
随后咬住手背,再不肯出声。
沈自钧一下子慌了神,脑子清醒大半,扑到床边:“你,你不舒服?我能做什么?”
谢谨言昏昏沉沉地摇了摇头,额头沁了汗,几缕发丝贴在鬓角,显得脆弱可怜。
“我喂你喝点水?”沈自钧拿过床头柜的水杯,先尝了尝温度,“我——这么苦?!”
他怀疑谢谨言味觉一定坏掉了,这么苦的水,就摆在床头?怎么喝得下去?
谢谨言张口,声音细弱低哑:“没事,给我。”
仿佛为了安抚,他真就当着沈自钧的面,喝了一口。
杯中沉淀的茶叶,新绿带着一点嫩黄,娇小可爱,然而味道令人望而却步。
沈自钧忽然想起,自打住在这里之后,谢谨言喝的每一杯水,都是这样的茶水。
难道他故意的?还是说他习惯如此,一直都喝这样苦涩的茶水,面不改色?
联想到做菜时偏好的厚重酸涩,沈自钧笃定——谢谨言的味觉不太灵敏,或许正需要强烈的酸、苦,才能让他感到些许刺激。
有点可怜。他在心里感慨。
“我没事,你先出去。”谢谨言缓了缓,揉着腰腹,宽慰沈自钧,语气却很坚决。
他不容许自己在脆弱时被人旁观,纵然是沈自钧也不行。
一个人生活久了,坚强就成了习惯。纵使难熬的痛苦,他也会咬紧牙关咽下去,一声不吭。倘若坚强碎裂,露出内中软肋,难保不会惹来肆意的践踏,他绝不容许这件事发生。
因此绝不能让沈自钧留在房间里。
待脚步声转出房门,谢谨言才松了揪住衣襟的手指,指节微白泛着红晕,是过度用力后的结果。
其实很痛。那人温声询问的时候,他很想求那人留下来,坐在床边,守着自己。纵然什么也帮不上,也想握着那人的手,汲取一份温度。
可是,那人还是走了,被自己亲手推开的。
谢谨言怔愣地伏在床边,望着门边一缕细细的光线,泪水顺着眼角洇湿了床单。
一瞬间,他竟看不懂自己,到底是惧怕剥离冷硬外壳后的坦诚相待,还是惧怕曲终人散后的落寞孤单。
他已经太久一个人,久到成了习惯。
沈自钧彻底从酒醉的影响下恢复清明的时候,恰逢高考录取结果公布。汇硕中学成绩喜人,一串串名单满载荣耀传遍网络。
几家欢乐几家愁,许咏年如愿考入临城大学信息学院,尹悦龄超常发挥,自然得偿所愿;楚思瑾因为牵涉喻宛宛事件,成绩还不如平时模拟考的一半,最后勉强被一所偏远大学录取。
这还不算什么,最令谢谨言意外的,是陆祈华的落榜。
陆祈华性格沉稳,进入高三后,成绩始终稳居前列。倘若他正常发挥,进入临城大学的王牌专业十拿九稳,就算不那么正常……谢谨言想了想他的高考分数,打消这个念头。
分数正常,是他往日的水平,也过了提档线。
那么为何落榜呢?
难不成这么巧,与同分数的竞争者相比,成了被淘汰的那位“差额”?
谢谨言打开文档,找到陆祈华的成绩单,看了看各科分数,眉尖微蹙。
没有明显的劣势学科,对于信息学院而言,尤为看重的物理成绩,也不存在短板。
或许,竞争者的实力过于强劲,远高于他吧。
谢谨言最终关闭文档,又给尹悦龄发了条信息,询问陆祈华的意向。
尹悦龄过了半天,回了一条信息:他说要复读。
心仪大学失之交臂,滑档后也难以找到可以接受的学校。事已至此,复读是无可避免的选择。
谢谨言把分管教师的联系方式发给尹悦龄,请她转告,便不再多言。学生已经毕业,未来如何,他可以提供帮助,稍加提点,但是不会横加干涉。
在他联系尹悦龄的同时,沈自钧也接到信息。他匆匆扫一眼,便把手机贴在胸口,轻手轻脚转到书房的窗边。
午后阳光和煦,微风吹拂窗帘,掀起飘渺的影,落在谢谨言肩头。沈自钧偷偷瞥过端坐桌前的背影,吸一口气,拿出手机。
李玉成的信息简短,却不好琢磨:抓住机会,找他的毛病,身体或者作风都行。
李玉成想做什么?沈自钧不解,却也清楚定然对谢谨言不利。他知道该与谢谨言商议,毕竟自己提议同住时,就说过两人做戏,应付李玉成。如今对方既有了动作,于情于理,他都不该瞒着谢谨言。
余光瞄过去,谢谨言依旧端坐,脊背挺直,仿佛与苦寒对抗的雪松。沈自钧瞅了片刻,鬼使神差,删掉了信息。
于理,他该坦白,于情,他却不想打草惊蛇。
他不是李玉成的眼线,但是,对谢谨言,他有同样的好奇。
那一晚,他为何难受成那样?
这个问题盘桓脑海,挥之不去,与此一同清晰的,还有隔着夜色缭绕耳畔的低哑轻吟。
那么轻,那么软,却似乎含着绵密的水汽和热意,湿漉漉爬上脊背,挠得心里潮涌不歇。
沈自钧感到背后发热,于是从窗边微微挪开。这个位置离谢谨言更近,于是不仅是半截脖颈,连耳廓上那颗红痣也清晰地落在眼里。
沈自钧望着那颗朱砂红,内心浮想联翩。
他当然知道不该横生臆想,面前这人仅仅是室友而已,只是比寻常人离得近一些。谢谨言知晓自己身份,必要时,他们相携入梦,除此以外,并无交集。
其实连多余的关心都是无关紧要的。
可是,为什么会偏偏在意……
视线偷偷攀上谢谨言的腰背,蜿蜒向上,描摹那人端坐的身影。明明整肃冷静,偏生在挺立的肩膀下,显露几许不易察觉的惆怅孤零。
这个人一直冷淡自若,仿佛天生如此,可他也是人,总会有脆弱的时候,那些彷徨无措,又该如何排解?难道一如昨晚,强装无事,独自苦撑吗?
如果有个人在身边,陪伴他、包容他,他会不会放下疏冷的面具,展现出内心的柔软?
案头,修长的五指探过去,自桌角抽出一本笔记。指腹抹过边缘,稍稍用力,指骨关节高耸,搭在雪白的书页间,显得孤高倔强。
明明,昨晚那只手沁着汗,发着抖,脆弱又无力。
沈自钧默默盯着谢谨言的背影,目光里掺杂了自己都没有发觉的疼惜。
一贯端肃的人,偶尔露出软弱无助,最是让人心痒。好像镇于寒冰下的古玉,看似拒人千里,等潜心化掉冰层,才发现其中的温润,纤巧盈盈一握,惹人怜惜。
玉是微凉的,需要捧在手心,悉心把玩,才能焕发光彩。
人呢?是否花心思暖着,才能让他热起来,透出缥缈的霞色?
沈自钧目光闪躲,脑子里难以抑制地浮现出昨晚的记忆。明知道不该想起这些,可是他无法自控,耳边又缭绕着低沉模糊的喘息,压抑克制到了极致,也撩拨暧昧到了极致。
他遍历梦境,纵然不曾身沾爱欲,也知道沧海巫山的云雨幻境,最是销魂蚀骨、醉生梦死。
如果不是身体抱恙,而是握雨携云,同登极乐,他会不会也是这般隐忍?
不不不,想什么呢!两人是亲密朋友,怎能起这些荒唐念头?
沈自钧捂住眼睛,不敢再看谢谨言的背影,可是挡得住视线,却挡不住心底的翻覆潮涌。
真的,只是亲密朋友吗?
为知己赴汤蹈火,为亲朋牵肠挂肚,为至交生死与共……这世上情深义重大抵如此,都可归为灵魂共鸣,坦坦荡荡。唯有情爱恋慕,永远离不开爱欲。它注定与肢体相贴、耳鬓厮磨的向往纠缠,更与热汗涔涔、粗喘声声的臆想密不可分。所谓尤云殢雨、楚梦云雨等词,哪一个不是湿漉、黏腻,带着几分欲说还休?
情爱一词,天生就带有难以言表的私密意味。因情生欲,真挚的交心之外,这欲望便是寄于□□的渴盼,是无法为外人道也的缠绵悱恻。
欲海翻波,情爱炽热,那是属于眷侣间的隐秘之境,而不是友人间的狎思臆想。
道理都明白,可是他忍不住去想,谢谨言爱欲缠身是什么模样?假如有个人和他共赴云雨,那……这个人,能不能……为什么不能是……我?
我?!
沈自钧倒抽一口凉气。
我怎么会对他,产生这种念头?这种冲动,只有对思慕的人才会——
难道……我,我对他,不止是……
沈自钧惊骇地倒退一步,背抵墙壁,颤抖着松了手指。他不甘心,试探着,从指缝间偷偷望过去,躲闪的目光最终攀上谢谨言的肩背。